時間來到崇禎二十一年的年底。


    今天好不容易輪到休沐,高起潛帶著一身疲憊進了城南清水巷的府邸。


    高起潛的爵位是忠貞侯,所以府邸跟其他的侯爵都是一樣的門頭製式,幾進幾間也是完全一樣,絕不能有半點逾矩。


    高起潛落轎,從大門進入侯府。


    沿途所經處,家丁丫環紛紛向他見禮。


    高起潛則背著手板著臉,偶爾從鼻孔嗯一聲。


    在崇禎跟前他隻是奴婢,但是在這座侯府他是主子。


    一路進了上房的東暖閣,高起潛才問管家道:“公子呢?”


    “交遊去了。”管家恭敬的應道,“說是要到晚間才迴來。”


    “交遊去了?”高起潛隨口問道,“跟他一起的都是哪些人呀?”


    “迴稟老爺,小的已經打聽過了。”管家忙道,“一個是閩國公家公子,另一個好像是兵科徐給諫家子弟,都是今科的國子生。”


    就在三天前,國子監剛剛結束了第四期的招生。


    第四期又招收了足足一萬名學生,但是這一期的實際人數並不止一萬。


    因為從第四期開始,陸續有勳臣、有功將士的恩蔭子弟保送進國子監。


    比如高起潛的繼子高全文,王承恩的侄子王仁度,還有華夏的義子也即王破壺的獨子王承誌等功勳子弟,都進了國子監讀書。


    另外周培公也考中了這期國子生。


    “徐給諫家子弟?”高起潛問道,“徐應偉家嗎?”


    “正是。”管家恭敬的應道,“好像是徐給諫三弟。”


    “這小子,倒是挺會交遊的。”高起潛麵露欣慰之色。


    高起潛這一輩子,除了太監王的執念,也就高全文這個繼子。


    高全文不僅是他的繼子,而且還是他的親侄子,所以老高舍得拿出他的全部政治資源給這個繼子鋪路,高家的門第將來得靠這小子來撐起。


    脫去鞋襪,高起潛正準備在榻上躺下,外麵驟然響起馬蹄聲。


    片刻之後,管家便急匆匆的走了進來:“老爺,聖上急召你前往國子監。”


    “這是出什麽大事了嗎?”高起潛嘴裏都嚷著,人卻已經從榻上坐起來,又在丫環的服侍下穿好衣衫,再匆匆出門。


    來到門外,發現起風了。


    西北風刮得正緊。


    ……


    遼河平原,已經開始下起了鵝毛大雪。


    大雪之中,十餘騎兵正往前逶迤而進。


    領頭的正是已經升任斥候騎兵哨長的徐烏牛。


    半年多前,蓋州衛換防,徐應偉還有姥東總的大部分募兵都迴了南京,但是徐烏牛卻堅持留在了遼東,繼續擔任斥候騎兵的隊長。


    半年過去,徐烏牛已經積功晉升為斥候哨長。


    這又是平平無奇的一天,再次深入遼河平原獵殺蒙古牧民。


    每天,都會有數十支斥候隊從蓋州衛撒出去,到遼河平原甚至深入更北邊去獵殺落單的蒙古牧民,有時候也搶牛羊,反正就是各種襲擾。


    當然,有時候也會遭到蒙古騎兵合圍,反獵殺。


    但是總的來說,蒙古人處於全麵下風,損失更大。


    “停!”徐烏牛揚起右手,身後跟進的十數騎便立刻停下。


    徐烏牛側過頭,從風雪中聆聽了片刻,隨即嘶聲大吼起來:“散開!”


    伴隨著徐烏牛的大吼,十數騎斥候騎兵立刻散開,形成了一個鬆散的扇形陣。


    過了沒一會兒,前方風雪中便殺出了足足上百騎蒙古騎兵,一邊揮舞著彎刀,一邊嗷嗷叫著往這邊殺過來。


    看到這幕,徐烏牛不懼反喜,來得好。


    “全都有,準備戰鬥!”徐烏牛將捂在棉大衣衣襟內的步槍取出來。


    十數騎斥候騎兵也紛紛跟著取出步槍,因為遼東氣候太冷,擔心板機被凍住,所以行軍的時候都放在衣襟內捂著。


    轉眼之間,雙方相距已經不足兩百步。


    徐烏牛和十數騎斥候騎兵便勒轉馬頭,向著來時方向小跑。


    明軍斥候騎兵在小跑,蒙古騎兵卻是疾馳,所以雙方之間的距離迅速被拉近,片刻之間就已經相距不到一百步遠。


    徐烏牛毫不猶豫的返身扣下扳機。


    一聲槍響,百步外一騎蒙古騎兵應聲落馬。


    經過了長時間的遊獵,徐烏牛的騎射已經達到很高的水準,即便是在飛馳的馬背上,也基本能命中百步外的人靶。


    槍聲連續的響起,其他斥候騎兵也開火了。


    不過,其他斥候騎兵的槍法就沒徐烏牛好,僅有小半命中。


    打完一槍,徐烏牛迅速從子彈袋取出一發紙殼彈,正著從槍口塞進去,再用通條將紙殼彈壓到槍膛底,稍稍壓緊。


    插迴通條,又從引藥盒中取出了一顆引藥。


    這是格物科專門為騎兵而研發的最新成果。


    騎兵在飛馳的馬背上,裝填彈藥頗為費勁。


    尤其是往引藥室中傾倒引藥可謂極其麻煩,不小心倒多了,紙殼彈剩餘火藥不足,就會導致殺傷不足,可如果倒少了,就會造成啞火。


    有時候引藥還會被風吹走,也會造成啞火。


    所以大多數時候,騎兵會用掉兩發紙殼彈。


    其中一發紙殼彈充當引藥,寧可浪費也要保證引藥的充足。


    針對騎兵作戰的這一特點,格物科特意研發了發火引藥包。


    就是用極薄且浸過油的棉布包裹適量火藥,做成一個個小包。


    等到用時,騎兵隻需從引藥盒抓起一顆引藥包裝進引藥室即可。


    這樣一來,裝填引藥的時間就極大的縮短,而且不用擔心因為引藥不足導致啞火,這就極大的提升了重新裝填的效率,啞火率也銳減。


    裝好引藥,連著撞砧的引藥蓋立刻彈迴來,牢牢的蓋住引藥室。


    徐烏牛再用力將扳機扳開,到這裏,重新裝填就完成了,總共用時還不到十秒鍾,甚至比步兵更番迭進之時都還要快,要知道這可是在飛騎的馬背。


    舉槍迴頭,蒙古騎兵仍在百步開外,蒙古人的戰馬還是慢了些。


    下一霎那,雪原之上再次響起連續的槍聲,又有數騎蒙古騎兵摔下馬。


    再次裝填,再次舉槍射擊,隨即又有數騎蒙古騎兵落馬,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鬥,蒙古騎兵甚至連放箭的機會都沒有。


    頂著這麽大的風雪,騎弓射出的箭失隻能射到五十步外。


    武器不如明軍,連戰馬都不如明軍,蒙古騎兵十分無奈。


    追逐大約小半個時辰之後,蒙古騎兵已經傷亡四五十騎。


    剩下的蒙古騎兵隻能放棄,因為再這樣追逐下去這百餘騎兵都得死光,他們這個小部落實在是承受不起這麽大的傷亡。


    一聲唿哨,蒙古騎兵立刻分頭撤退。


    “想逃跑?可沒那麽容易。”徐烏牛獰笑一聲。


    然而,就在徐烏牛準備下令追殺時,身後響起一聲馬嘶。


    急迴頭看,隻見一騎快馬從漫天風雪中衝過來,是明軍的令騎。


    “徐哨長!”還隔著老遠,明軍信差就高聲喊道,“管給諫有令,所有斥候隊立即撤迴蓋州衛,管給諫有令,所有斥候隊立即撤迴蓋州衛……”


    徐烏牛目光一閃,厲聲道:“全都有,迴!”


    十數騎斥候紛紛勒轉馬頭。


    ……


    天姥山下,萬馬渡側畔。


    徐應偉抱著幼子正在策馬揚鞭。


    “阿爹,那些石頭真是天馬變的嗎?”


    “當然是真的,每一塊石頭都是一匹天馬。”


    “可是,可是神仙為什麽不迴來把它們趕走呢?”


    “因為天馬變成石頭了,就再也變不迴去天馬,就像你若不好好讀書,將來成了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就再也變不成像你三叔那樣的國子生。”


    “那我得好好讀書認字,長大了也要考進國子監。”


    “對嘍,咱們姥東徐家的子弟,隻有讀書一條路。”


    來到村口,徐應偉先將兒子從馬背放下,然後一個翻身下馬,再一手牽馬一手牽著兒子小手往家裏去。


    期間經過村頭私塾門口。


    塾師見到徐應偉父子如此親昵,不禁連連搖頭。


    徐應偉對此卻毫不在意,如果換成是四年以前,徐應偉絕不會跟兒子如此親近,因為儒家推崇的是君子抱孫不抱子。


    但是現在,徐應偉已不再認同君子抱孫不抱子。


    隨著時間的推移,保守派和革新派的辯論越發的廣泛,也變得越發激烈。


    在革新派的猛烈抨擊下,封建禮教的大堤正逐漸鬆動,首當其衝的就是像“君子抱孫不抱子”這類有悖人倫的禮法。


    徐應偉就對此類禮法嗤之以鼻。


    父子關係親密有何不好?聖上跟太子、定王還有永王的關係不也很親密?


    徐士益坐在門口抽著煙,看到兒子牽著大孫子迴家來,不由得眉頭微皺,不過終究沒有說什麽,主要是兒子官大了,不敢再像以前般教訓。


    但是徐士益內心卻充滿了憂慮,覺得大明已危如累卵。


    在徐士益看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些規矩全都是定好了的。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兩千年不都這麽過的?這有何不好?


    怎麽突然間就不行了呢?說什麽革新封建禮教,革新派分明是想要造反,不光是造大明的反,還要造儒家宗廟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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