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老,話不是這麽說。”


    冒敬祖一臉苦笑的說道:“汪胡兩家去年不是接了往雲南運送60萬石軍糧的生意麽?雖說最後賠了,但是卻跟內務府還有水利糧食銀號攀附上了關係,因而可以隻付一部分定金從水利糧食銀號低價買進糧食。”


    雖然內務府已經明確說過,湖廣的糧食隻能由水利糧食銀號統購統銷,但無論是湖廣糧食還是南直糧商都沒有當迴事。


    在大明,沒點背景是當不了大商人的。


    比如說冒家、錢家和徐家,都是根深蒂固的世族。


    這些世族連皇帝下令開征的商稅都能夠硬頂迴去,又怎麽會把內務府的區區一條禁令當迴事?給你臉了?他們根本沒打算跟水利糧食銀號做生意,而是直接從湖廣的農民手中低價購糧,可以從源頭直接拿貨,憑什麽給中間商賺差價?


    所以錢謙益內心裏很看不上汪胡兩家,都沒能力直接從農民手中買糧,你們憑什麽跟我們這些大糧商鬥?


    “那又如何?”錢謙益不屑的道,“他們隻能夠從水利糧食銀號買糧,中間就讓內務府賺取了一道差價,價格再低能低到哪去?就算是隻付一部分定金,區區一百萬兩銀子又能夠買到多少石糧食?兩百萬石就到頂了吧?”


    “大差不差。”徐爾遂道,“兩家運來的糧食差不多兩百萬石。”


    “那你們究竟在慌什麽嗎?”錢謙益道,“區區兩百萬石糧食,直接吃進不就是了,還用得著你們專程跑一趟半山堂?”


    “四弟,事情恐怕是沒有那麽簡單。”


    錢謙利說道:“汪胡兩家隻運來兩百萬石,並不意味著他們兩家手裏隻有兩百萬石,水利糧食銀號的倉庫裏可躺著一千多萬石的糧食!”


    “而且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冒敬祖低聲道。


    “湖廣糧商的糧食霸盤已經崩盤了,現在湖廣的糧價已經下跌到了三錢一石,而且還在持續不斷的下跌。”


    “那是他們活該。”錢謙益哼聲說道。


    “誰讓他們當初吃獨食的?要是讓咱們南直糧商分一杯羹,豈能有今日之局?你們幾個可不許借銀子給他們,就讓他們賠光家底。”


    湖廣的糧食霸盤,錢家、冒家還有徐家一開始也是參與了。


    但是自從湖廣的糧商攀附上了王夫之,就把他們一腳踢開。


    三家雖然很生氣,但是也沒什麽辦法,因為那畢竟是湖廣,是在人家的地盤。


    冒敬祖喟然說道:“閣老啊,湖廣糧商的死活我們並不關心,但是我們擔心此事背後會不會有內務府的插手?”


    “這話什麽意思?”錢謙益皺眉問道。


    “你是說,是內務府的人刺破了湖廣糧商的糧食霸盤?”


    “很可能是這樣。”徐爾遂道,“不然誰有這麽大能耐?”


    “不對吧。”錢謙益搖搖頭說,“湖廣的糧食霸盤可是王家挑的頭,而王家的靠山就是衡山籍勤王士子王夫之,他可是士子營幹將。”


    “不好說。”冒敬祖道,“士子營這麽多士子,難免也有派係之分。”


    錢謙利道:“若我們的猜測屬實,真是內務府幹的好事,那我們也必須小心了,因為內務府刺破湖廣的糧食霸盤後就能以極低的價格吃進湖廣餘糧,然後就能拿湖廣的餘糧來砸南直的盤,那下一個倒黴的就是我等了。”


    “是啊。”徐爾遂一拍手說,“湖廣餘糧足有七八千萬石,內務府隻要借汪胡兩家調一兩千萬石糧來南直,我們就會騎虎難下。”


    錢謙益聞言一下就蹙緊眉頭,還真有這種可能。


    當下錢謙益問道:“所以你們的意思是,讓老夫前去打探一二?”


    “事到如今,恐怕是隻能拜托閣老你了。”冒敬祖歎息道,“我們三家還有其他百餘家的身家性命可是全押在這樁生意上,實在是不容有失哪。”


    錢謙益問道:“如果問出來確實有內務府插手其中怎麽辦?”


    “那就隻能止損。”徐爾遂道,“趁現在還有利可圖趕緊拋售糧食,雖說我們大舉拋售糧食肯定會讓糧價暴跌,但是總比爛在手裏強。”


    “除了拋售止損,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錢謙益還有些不甘心。


    “辦法當然是有。”冒敬祖苦笑一聲說道,“隻要我們手中有足夠的銀子將湖廣運來的所有的糧食全部都吃進,南直的糧價就會一直停在高位,甚至可以更高,我們就是把糧價漲到十兩銀子一石,該買的也還是得買。”


    “明白了。”錢謙益道,“老夫這便迴南京。”


    當下錢謙益離了半山堂,來到紅豆館跟柳如是說:“夫人,為夫有急事迴南京一趟,你是在常熟再住幾天呢,還是隨為夫一並迴南京?”


    “可是為了糧食的事情?”柳如是臉色微變道。


    “老爺,你不是說不摻和嗎?你不會也參與了吧?”


    “夫人,我原以為這是樁穩賺不賠的生意。”錢謙益苦笑。


    聽到這,柳如是臉色更難堪:“老爺,你投了多少銀子進去?”


    錢謙益對柳如是還是不錯的,並沒有隱瞞:“總共投了一百萬兩銀子。”


    “什麽?一百萬兩?”柳如是的俏臉一下變得煞白,“老爺,你哪來這麽多的銀子?我們家沒有這麽多銀子吧?”


    “借的。”錢謙益道,“從各家銀號借貸的。”


    “老爺,你好湖塗啊。”柳如是跺足長歎道,“趁現在糧價還沒有下跌,趕緊撤出吧,再然後把借貸的銀子都還上。”


    錢謙益卻已經根本聽不進去。


    “夫人,等這樁生意做成了,咱們家就能有一百萬兩進項。”


    “到時候為夫再給你營建一座大花園,將天下所有名貴的花卉都移到這個花園之中,這個大花園就叫‘我聞’園。”


    “老爺,我不要花園。”


    “夫人,等我的好消息。”


    ……


    正月十七,燕子磯碼頭。


    崇禎正站在碼頭上看著新軍排隊登船。


    在內河內湖坐船,跟在大海之中坐船,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大海上風高浪急,幾乎每個人初到海上時都會暈船,所以需要一定時間的適應訓練,才可以避免暈船的反應。


    要不然等坐船到了遼東,兩腿都發軟。


    搶灘登陸後還怎麽打仗?拿口水噴嗎?


    “萬歲爺。”王承恩打著油紙傘遮在了崇禎頭頂,“下雨了。”


    崇禎抬頭看了眼,還真下起了毛毛雨:“王大伴,截止到今天汪胡兩家已經往南京運來了多少石糧食?”


    “大概六百萬石。”王承恩道。


    “糧價呢?”崇禎黑著臉問道,“還在繼續上漲嗎?”


    除夕之前,南京的米價就漲到了五兩,到了元宵節更是漲到了六兩,這也更加堅定了拿南直糧商祭旗的決定,這些奸商屬實該殺。


    王承恩道:“已經沒漲了,穩在六兩了。”


    “看來他們也是有些怕了。”崇禎冷然道。


    說此一頓,又道:“不過現在害怕也晚了。”


    正說話間,高起潛過來稟報說:“萬歲爺,錢閣老求見。”


    “王大伴,你瞧,這是來探朕的口風來了。”崇禎哂然,“既然如此,朕就免費送給他們一顆定心丸吃,讓他們死得更徹底些,高伴伴,請閣老過來。”


    不到片刻,高起潛便領著錢謙益來到碼頭上,向崇禎見禮。


    見禮過後,錢謙益恭聲說:“聖上真乃名君也,休沐時也不忘國事。”


    “錢閣老不也在為國奔波?”崇禎笑了笑又問,“對了,閣老急著見朕所為何事?”


    錢謙益道:“聖上,是這麽一迴事,由於去年南直隸有許多農田轉種棉花、桑苗以及澹巴孤,致使稻穀產量減少許多,結果使得米價騰貴,年前就上漲到了一石五兩,年後更是漲到了一石六兩,若米價長時間維持高位,臣擔心京中百姓會吃不起飯,因而冒昧求見,懇請聖上下道中旨,以內務府名義從湖廣調糧平抑米價。”


    “閣老憂國憂民,真乃百官之楷模。”崇禎稱讚道。


    “臣慚愧。”錢謙益骨頭都輕了四兩,“這都是臣的份內事。”


    “隻不過,糧價這個事情有一些複雜。”崇禎說道,“閣老,你也是知道的,內務府現在也是手頭緊哪,就連去年的分紅都沒有發。”


    “是是是,這個情況老臣也是知道的。”錢謙益道,“年前內閣議事的時候,老臣還曾向首揆建議由戶部銀號借一筆銀子給內務府,隻可惜當時戶部銀號也沒多少銀子,最終此事就隻能不了了之。”


    “閣老這份心意朕心領了。”


    崇禎說道:“所以糧價這個事就這樣吧。”


    話說到這,錢謙益就‘懂’了,敢情汪胡兩家就是奉了聖上的旨意在販糧,而且聖上一樣想賣高價糧,並不希望糧價下跌。


    錢謙益內心已經徹底放下心來。


    不過表麵上的高姿態還是要有。


    “聖上,老臣擔心京中的百姓會拉饑荒。”


    “不至於,閣老你也是知道的,京中百姓現在不缺銀子。”


    “這倒是,去年忽然冒出來這麽多作坊,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作坊做工,確實賺了不少工錢,撐一段時間是沒有問題的。”


    “既如此,老臣告退。”錢謙益告退離開。


    看著錢謙益背影走遠,崇禎忽然高喊道:“錢閣老。”


    “聖上?”錢謙益聞聲迴頭,一臉茫然的看著崇禎。


    崇禎幽幽說道:“朕也不貪多,能賣出一千萬石足矣,但是你們也別太狠,米價維持六兩就好,不能再往上漲了,就這價。”


    錢謙益聞言心頭一凜。


    原來聖上什麽都知道。


    ……


    迴到家中,錢謙利、冒敬祖和徐爾遂早已經等著。


    “老夫剛剛已經見過聖駕。”錢謙益舒了口氣說道,“汪胡兩家確實是奉了聖上的旨意往南京販賣糧食。”


    “啊?還真是內務府。”


    “這下可有些麻煩了。”


    “唉,看來這次隻能止損了。”


    冒敬祖三人聞言不禁跺足長歎。


    “三位休慌。”錢謙益這才一擺手說道,“汪胡兩家確實是奉了聖旨往南直販糧,但是聖上並沒有平抑糧價的意思,因為內務府現在也缺銀子。”


    “這個……”冒敬祖三人愣住,這個屬實沒有想到。


    好半晌,錢謙利才問:“就是說,我們還能繼續吃進?”


    “吃進。”錢謙益說道,“全吃進,這也是急聖上之所急。”


    “閣老所言極是。”冒敬祖笑著說,“畢竟內務府缺銀子嘛。”


    “可是,內務府想要籌集多少銀子?”徐爾遂皺著眉頭道,“湖廣的餘糧可是足有七八千萬石之多,我們能接得住?”


    “七八千萬石又不是全部都能調動。”


    “聖上明確說了,隻販運一千萬石。”


    “不過,聖上也說了米價不能再漲。”


    錢謙益肅然說道:“徐小友若是擔心,可以退出。”


    “不不,晚進絕無此意。”徐爾遂連連搖頭,“晚進隻是擔心。”


    “擔心是難免的,老夫也是一樣擔心。”錢謙益說道,“畢竟,老夫為官數十載所有的積蓄都押在這樁生意上,若是賠了老夫就該投湖了。”


    頓了頓,又說道:“不過,聖上說的話還是值得信任。”


    “閣老所言極是,聖上的話值得相信。”冒敬祖說道,“當初查抄了揚州鎮守太監署以及南京鎮守太監署之後,已經過去十多年的贓銀都如數奉還。”


    徐爾遂有心想說,聖上的公開承諾跟私下的承諾是不一樣的。


    但是這話徐爾遂終究沒說出來,因為華亭徐家已經沒有退路可言。


    不光是華亭徐家已經沒有退路,如皋冒家和常熟錢家也已經沒有退路。


    其中道理很簡單,如果他們也跟著往外賣糧,則南直的糧價瞬間就會雪崩,那時不光把聖上給得罪,本錢也得虧掉一大半。


    因為你賣得越快,價格跌越狠,這是死循環。


    所以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吃進四百萬石。


    等聖上和內務府吃夠了肉,他們再來啃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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