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徐州這邊,迴過頭再來說黃宗羲。


    楊破奴和隨行的另外三個邊軍全力搖櫓,再加上是順流而下,因而速度極快,當天傍晚小船就到了邳州碼頭。


    巧了,閻應元、盧象同和華夏等十幾個勤王士子也都在邳州。


    閻應元他們聚集到邳州,原因隻有一個,就是想要向路振飛討一個應對之策,究竟是否要交出鄉勇指揮權?


    因為朝廷公文已經下來。


    要求勤王士子交出鄉勇的指揮權。


    好在這些鄉勇是由勤王士子一手編練的,除了他們勤王士子,淮安府的地方官員諸如支廷諫等人,根本就指揮不動。


    所以,閻應元他們不交兵權的話,這些地方官是無可奈何的。


    但是交還是不交出兵權,十幾個勤王士子中間也有不同意見,閻應元一派認為不能交,但是盧象同一派認為應該以大局為重。


    路振飛也是不知道怎麽辦?


    因為以前沒遇到過這種事,沒成例可循。


    聽聞士子黃宗羲到了邳州,路振飛頓時大喜過望。


    心想沒準聖上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所以著黃宗羲送旨意過來。


    但是見著黃宗羲之後,路振飛卻失望了,因為黃宗羲並不是來送旨意的,而且聖上也不知道內閣要剝奪勤王士子兵權這件事。


    路振飛歎道:“看來還得派信差去徐州。”


    黃宗羲便道:“路部堂,送信的差遣就交給楊把總。”


    楊破奴也道:“小人自幼生長在長江邊,頗通水性,可以從上遊鳧水進去,建奴雖然在岸邊設置了大量的夜不收以及伏路軍,也是攔不住小人。”


    “好,那就有勞楊把總。”路振飛當即用蠟丸封好密信交給楊破奴。


    楊破奴與黃宗羲道別後,又從北岸繞道去黃河上遊,準備再次鳧水。


    此外,路振飛又派了一隊邊軍先護送黃宗羲順水而下到宿遷,閻應元因為急著要返迴山陽城,就正好同行。


    這一路能和閻應元同行,黃宗羲還是非常開心的。


    士子營有六千多名士子,有進士、也有舉人秀才。


    有明一代,進士、舉人及秀才間的地位差距極大,這種差距難免帶進士子營。


    黃宗羲身為舉人,表麵上或許不會擺出來,但是內心裏難免會看輕秀才,而閻應元恰恰就是屢試不中的秀才,然後改考武舉才出的仕。


    再加閻應元不善言辭,因此在士子營裏並不出挑。


    在此之前,黃宗羲甚至不知道士子營有閻應元這一號人。


    但是山陽城一戰讓閻應元名聲大噪,黃宗羲對閻應元也是極為欽佩,所以這次在邳州相見之後免不了要結交一番。


    “皕亨兄。”黃宗羲對著閻應元長揖。


    “不敢當前輩如此大禮。”閻應元慌忙對揖,且伏得更低。


    秀才遇到舉人是要稱前輩的,自稱則是晚生,稱兄道弟是不可以的。


    但是黃宗羲根本不在意這些繁文褥節,他連“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這種話都敢公然說出來,又怎麽可能在意這些俗禮。


    “士子營哪有什麽前輩。”黃宗羲趕緊扶起閻應元,又道,“若是非得有前輩,那也應該以達者為前輩,皕亨兄你才是眾士子前輩。”


    “前輩此話真折煞晚生。”閻應元忙道。


    黃宗羲道:“區區舉人功名實不值一提,我能中式不過是僥幸而已,皕亨兄屢試不中也不代表你的能力就不如舉人,此次山陽大戰,皕亨兄你的表現就遠勝大多數舉人,甚至就連那些進士也不如皕亨兄遠甚。”


    “所以說,功名隻代表學問。”


    “學問並不能判定士子能力高下。”


    “有些士子學問高深,談古論今頭頭是道,言及世事卻一問三不知,行軍布陣更是笑料百出,有些士子雖不懂尋章摘句,卻諳熟世事,比如皕亨兄你,於戰陣之事天生敏銳,值此大爭之世豈非遠勝那些士子百倍?”


    這一番話,卻是直擊閻應元靈魂。


    閻應元也覺得朝廷取士之道有大缺陷。


    黃宗羲又道:“所以這取士之道就有問題。”


    “前輩所言極是。”閻應元深以為然的道,“晚生也以為朝廷取士之道有失偏頗,不應該隻考察聖人文章,而應該綜合考察各方麵才能。”


    黃宗羲笑道:“皕亨兄,且勿再稱唿我前輩,否則我真就要羞愧到跳入黃河了,你我就平輩論交,如何?”


    見黃宗羲不似作偽,閻應元也欣然應允。


    一番交談,兩人都有些相見恨晚的意思。


    臨別之際,黃宗羲猶豫再三卻還是問道:“不知皕亨兄如何看聖上?”


    “這個……”這個話題就不免有些敏感,閻應元不知道該怎麽迴答。


    黃宗羲道:“皕亨兄,你我一見如故,而且我也看得出來,你也是一個心裏真正裝著黎民百姓的士子,所以還望你務必如實相告,不要有那世俗想法,認為你我交情沒到就不應該談論此等話題,其實我輩士子就該坦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


    “謹受教。”閻應元向著黃宗羲深深一揖,起身說道,“聖上誠然明君,登極前十七年如何且不去說他,但這一年多的表現卻堪稱明君。”


    黃宗羲點點頭又問道:“聖上推崇以民為本,你信嗎?”


    閻應元盯著黃宗羲眼睛看了片刻,搖頭說道:“不信,此不過是籠絡我等勤王士子的手段罷了,聖上最終目的仍是強化皇權,隻不過這又有何妨?聖上想要的是延續大明國祚,我等士子追求的是萬民安樂,此二者並不衝突。”


    說此一頓,閻應元又問黃宗羲道:“太衝兄你覺得呢?”


    “一開始,我也是像你這麽認為。”黃宗羲道,“現在卻發現似乎又不是這樣,聖上或許是真推崇孟子的民本思想。”


    閻應元道:“太衝兄為何會這麽想?”


    黃宗羲便把鄭森兩次提議挖開黃河,均遭到崇禎堅決反對的事說給閻應元聽。


    黃宗羲道:“毫無疑問,掘開黃河是能給予建奴重創的,但是在掘開黃河之後,北直及山東的漢民百姓會遭殃也是毫無疑問的。”


    “換成其他皇帝,我想是不會拒絕這麽做的。”


    “自古以來帝王就最是無情,生民百姓不過是牲口罷了。”


    “天子牧萬民,這一個牧字就道盡其中真諦,在天子心中萬民就是放牧之牲口。”


    “所以讓高高在上的帝王為了幾十上百萬生民放棄重創強敵的機會,絕無可能。”


    “但是聖上居然拒絕了,而且拒絕得沒有半點轉圜餘地,由是我就不得不相信,聖上內心是真的裝著生民百姓,他是真的推崇民本思想。”


    聽到這,閻應元便陷入沉思,這個他真沒想到。


    好半晌,閻應元又接著說道:“但如果真推崇民本思想,就需事事以生民為先,就需事事以百姓之福祉為念,那麽我大明之施政國策也需以民為先,如此一來官員縉紳乃至宗室子弟之特權將蕩然無存,聖上真能做到如此?”


    黃宗羲便沉默了,是啊,聖上真能夠做到如此?


    頓了頓,閻應元又說道:“縱然聖上能做到如此,太子呢?太孫呢?三世乃至五世之後的皇帝仍能做到如此?能嗎?”


    黃宗羲繼續沉默,是啊,將來的皇帝能做到如此?


    不過片刻之後,黃宗羲眸子裏卻陡然綻起一抹異樣的神彩,朗聲道:“那我們就竭盡所能說服聖上效太祖訂立新的皇明祖訓,也給後世皇帝立下規矩。”


    “太衝兄果如此,弟願駙驥其尾。”閻應元長揖到地肅然道。


    “今日又得一同道中人,真大快人心!”黃宗羲撫掌大笑道,“那就讓我等先襄助聖上守住黃淮防線,保住大明國祚,守住我漢家衣冠及宗廟,然後再徐圖恢複,待他日天下複定之後再來實現這最終之抱負吧!”


    說完,黃宗羲即下了船飄然而去。


    目送黃宗羲在一隊邊軍的護衛下遠去,閻應元卻陷入沉思。


    看來自己還是格局小了,竟看不出聖上心裏真正裝著萬民?


    ……


    崇禎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李香君倩影。


    尤其是喝了幾杯酒之後,就更加難受。


    早知道剛才在接風宴上,就不喝酒了。


    正躺在行轅裏轉輾反側,高起潛躡手躡腳的走進來。


    “萬歲爺?萬歲爺!”高起潛喊了兩聲,崇禎才聽見。


    “做什麽?”崇禎沒好氣的說道,“鬼鬼祟祟的做賊呢?”


    聽著崇禎的罵人話,高起潛卻倍感親切,萬歲爺罵他才好呢。


    高起潛自然知道崇禎此時腦子裏在想啥,當即低笑著說:“萬歲爺,老奴已經把事情給辦妥了,嘿嘿。”


    作為太監,自然得急萬歲爺所急,想萬歲爺所想。


    如果說要等到萬歲爺自己說出來,那就太失職了。


    所以高起潛就自作主張找到李香君做了一番深入的長談。


    “把事情給辦妥了?”崇禎聞言愣了下,“什麽事辦妥了,說什麽呢?”


    “李香君,李將軍。”高起潛低低的說道,“老奴剛才已經找她談過了,萬歲爺現在就能召她前來侍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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