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牢。


    開戰之前,整個大牢就被騰空。


    所有的囚犯不是被提前處決就是征召為鄉勇,第一批實施火攻的二十名死士就是從死囚中篩選出來的。


    所以現在,牢中就隻有閻應元和範中傑兩人。


    閑來無事,閻應元叨咕著又將整個死間計劃從頭再梳理一遍。


    範中傑忍無可忍,說道:“皕亨,你有完沒完?這都多少遍了?你說的不煩,我聽的都煩了,別攪擾我睡覺。”


    “不行,我得再梳理一遍才放心。”閻應元道。


    “再說睡覺你還擔心沒時間睡覺?再過一會你就長睡不起了。”


    “你有啥不放心的,有啥不放心?”範中傑道,“這次咱們下了這麽大血本,不光是搭上了我這個淮安府知府,搭上了你這個勤王士子,還搭上了那麽多物資以及銀子,要是死間計到了這個分上還騙不過多鐸,那就是天意如此。”


    閻應元卻還是堅持從頭梳理一遍:“火攻之法沒有問題,西城原本就是老城,街巷逼仄且屋宇密集,周圍百姓轉移進城之後又沿著大街小巷搭建了大量的木棚或稻草棚,火勢一起就快就會波及整個西城,建奴隻要進城就絕無幸理。”


    範中傑深以為然道:“建奴隻要進了城那肯定就死定了。”


    閻應元又接著說道:“硫磺火硝等引火之物也是足夠的,引線也埋得很隱蔽,而且布了雙線,斷不至於出岔子,退一萬步講,既便是中間出了岔子,隻要點燃一處引線,火勢仍可以在短時間內擴散至全城。”


    範中傑沒好氣的道:“火攻是斷然沒有問題的。”


    頓了頓,範中傑又道:“死間計就更加沒問題,總之多鐸想不上當都難。”


    “嗯,死間計應該沒問題。”閻應元點了點頭,又說道,“唯一的破綻就是提前將西城的百姓全部轉移到了東城,但是咱們的說法勉強也能自圓其說。”


    銀子可以不轉移走,甚至糧食也可以留下一部份做誘餌,但是百姓必須得轉移走。


    為了解釋這個問題,閻應元和冒襄精心設計了一場衝突,起因是閻應元準備拿整個西城當做甕城,引誘建奴入城並且放火燒城。


    然後,冒襄就公開反對閻應元的這個計劃。


    冒襄認為山陽是千年古城,一把火燒掉太可惜。


    最終閻應元不顧冒襄反對,擅自轉移走西城的百姓。


    閻應元的這一舉動導致兩人關係惡化,最終在閻應元準備把西城的糧食和銀子也轉移到東城之時,冒襄突然動手扣押閻應元,並控製住了西城。


    當然,給侯方域或者說多鐸的說辭就不是因為百姓。


    而是兩人由來已久的矛盾,從剛來山陽時兩人就有衝突。


    “這個肯定沒問題。”範中傑沒好氣道,“畢竟,你和辟疆賢弟原本就設計好矛盾,這點侯方域這狗東西也知道,所以多鐸斷然不至於起疑。”


    “我也是這麽認為。”閻應元輕輕頷首,又說道,“再接下來就是鄉勇,留在西城的鄉勇有沒有可能出什麽紕漏?”


    “怎麽可能。”範中傑搖頭道。


    “留在西城的鄉勇除了鐵柱等少數幾個隊長,根本就不知道內情,他們就是想泄露內情也是無從泄露,至於鐵柱那幾個你就更不用擔心,整個西城都變節了,他們幾個也絕不會變節,因為他們一大家子都在東城呢。”


    閻應元道:“孫盛宇和周文山會不會有問題?”


    “不可能。”範中傑斷然搖頭說,“皕亨你和辟疆賢弟來山陽不久,對孫盛宇和周文山兩人尚不太了解,但是本府已在淮安當了三年知府,對於此二人卻頗為了解,此二人雖一為海寇,一為私鹽販子,但是為人最尚義,亦知廉恥。”


    閻應元嗯了一聲又道:“那就隻剩下我們三人了。”


    “我們三人?”範中傑一張臉瞬間黑下來,氣道,“你這是懷疑本府會告密?本府就是想要告密也得出得去才行。”


    閻應元笑道:“府尊你自然是沒有機會告密。”


    “那你就是擔心辟疆賢弟?既然你有此擔心,當初就不該將如此重任交給他,更何況我堅信辟疆賢弟絕不會告密……”


    話說到一半,範中傑忽然發現閻應元的臉色不對。


    範中傑還道閻應元真是在懷疑冒襄,當即就怒了:“閻應元,你在想什麽呢?辟疆賢弟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等小人,他們冒家……”


    “府尊莫急。”閻應元道,“我並沒有懷疑辟疆兄。”


    “你沒懷疑?”範中傑道,“沒懷疑還擺出這臭臉?”


    閻應元卻是搖了搖頭,黑著臉說道:“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一樣。”


    “什麽?算漏了一樣?”範中傑聞言頓時吃了一驚,急問道,“算漏了什麽?”


    閻應元有些懊惱的道:“我們隻想到拿自己命做籌碼行死間計可以騙過多鐸,卻完全忽略了辟疆兄心裏會怎麽想。”


    “辟疆賢弟……”範中傑聞言悚然道,“你是說他會?”


    “他會。”閻應元重重點頭,肅然說道,“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會這麽做!”


    “這怎麽行?”範中傑一聽頓時就急了,“辟疆賢弟還太嫩,玩心眼他絕不是多鐸的對手,讓他按照你的計劃行事勉強還能夠勝任,可他若是自做主張,那就一定會壞事,所以我們得趕緊製止他,絕不能讓他由著性子胡來。”


    “已經晚了。”閻應元歎道,“我們現在都出不了大牢。”


    範中傑聞言頓時間人都傻掉,是啊,現在都出不了大牢,這可真成了做繭自縛。


    閻應元歎了口氣,無奈的說:“現在隻能寄希望於辟疆兄修改後的計劃仍舊縝密,要不然這次真就是偷雞不成反蝕把米。”


    範中傑苦笑搖頭:“我看懸。”


    外麵走廊忽然響起腳步聲。


    ……


    西門,甕城門口。


    多鐸側著頭陰陰的看著冒襄。


    冒襄一臉坦然的說道:“王爺,請入城。”


    多鐸咧嘴一笑,說道:“冒襄,你似乎比本王還要著急?”


    “王爺這話什麽意思?”冒襄皺眉說道,“懷疑在下歸順大清是假的?獻給大清的閻應元、範中傑及山陽庫中百萬石糧食、百萬兩足色銀也是假的?”


    多鐸目光繼續緊盯著冒襄眼睛,似笑非笑的說:“那麽辟疆先生歸順大清到底是真是假呢?本王愚鈍,還請先生直接告知。”


    冒襄大怒,抻出脖子說道:“王爺,請斬下此頭。”


    何洛會見狀趕緊打圓場道:“辟疆先生不要生氣,王爺隻是戲言。”


    “戲言?”冒襄怫然說道,“軍國大事豈能兒戲?人格又豈容侮辱?王爺竟然如此對待來歸之降臣,那隻能說明是我冒襄瞎了眼,當斬此頭。”


    看著脾氣上來的冒襄,多鐸笑了一下,準備說幾句好話。


    可話到嘴邊卻還是覺得有必要拿言語詐一下冒襄,萬一是詐降呢?


    當下多鐸悶哼一聲說:“冒辟疆,事到如今你還敢在本王麵前演戲?”


    “呃啊?”何洛會、屯齊等八旗貴族聞言頓時懵掉,侯方域也是懵掉。


    啥意思,合著冒辟疆真的是詐降?並且王爺已經抓到了他詐降的鐵證?


    冒襄心下更是猛的漏跳了一拍,有那麽一瞬間,冒襄真想掏出藏在護肘裏的匕首刺向多鐸,多鐸此時近在遲尺,殺他應該不難吧?


    但最終,冒襄還是硬生生忍下此等誘惑。


    他冒襄也不再是剛剛離開南京時的冒襄了。


    經過幾個月的艱苦行軍以及山陽的這場大戰,他已經成長起來,多鐸,我就不信你真能夠發現破綻,皕亨兄的死間計根本就不存在破綻。


    既便是他對整個死間計劃做了一些輕微修改,依然是無懈可擊。


    當下冒襄哂然一笑,說道:“王爺這是要過河拆橋麽?那就來吧。”


    “過河拆橋?裝的可真像,本王差點就被你給騙過了。”多鐸哂然說道,“隻可惜百密一疏,嗬,你們算漏了其中一樣。”


    冒襄卻已經徹底鎮定下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還裝?”多鐸接著說道,“本王都知道了,這是閻應元的詭計,對吧?但有一樣你們沒有騙本王,那就是你們確實想拿整個西城當成一個大甕城,將本王還有麾下的六萬大軍騙入城中再一把火燒成灰,是吧?”


    一邊說,多鐸一邊兩眼死死的盯著冒襄的眼睛。


    “鏗鏗!”幾個心急的巴牙喇已經拔出斬馬刀,抵在冒襄脖子上。


    冒襄卻是毫無畏懼,直勾勾的迴瞪著多鐸說道:“多言無益,直接動手吧。”


    看著冒襄坦然、鎮定又無畏的眼神,多鐸終於是徹底放下心,看來真是自己多心了,這並非閻應元的詭計,冒襄應是真降無疑。


    否則像冒襄這般年輕出身又好的公子哥早露餡了。


    多鋒當即換了笑臉,說道:“辟疆先生,適才本王隻是戲言耳。”


    “戲言?”冒襄冷笑著道,“王爺如此言語侮辱,一句戲言就可以揭過嗎?大清就是如此對待降臣,如此對待士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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