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鶴像中了頭彩,人還未到,一串串車鈴早已震動了鄉公所大院。

    當他飛車進來,邱鄉董也從屋裏迎了出來。下了自行車的段一鶴,滿臉興奮,邱鄉董望著他,卻一言不發。世態炎涼,已經把他曆練的處事不驚了。

    “鄉董,我迴來了。”說著,他又拍了拍左側的皮挎包。“看,純美國貨,高縣長親手送的。”

    邱鄉董含著笑,委婉地揭示道:“你可不要辜負了人家高縣長啊。每逢年末,無論是哪方縣長,基於治安考慮,都要約見基層人員,訓之一令,施之一愛。快大年三十了,你們民兵隊要百倍警惕,嚴防東灘密林裏的土匪擾民亂世啊。”

    段一鶴擠著眼角,又說:“鄉董,高縣長約見之後,還贈送給我們一麻袋江南大米呢。”

    “我們?”邱鄉董敏感地抓住了其中的關鍵詞。

    “噢,”段一鶴立馬補充道,“是我們鄉的。”

    邱鄉董會意一笑:“咱們這裏不產大米,過年了,江南大米對咱們來說,確實新鮮啊。隻可惜,太少了,一麻袋二百斤吧?”

    “可能是吧。天黑前,縣裏就送來了。挨個鄉挨個鄉地送。”

    說到這裏,段一鶴又親熱無比地向邱鄉董靠近了一步:“鄉董啊,您老人家也看到了,民兵隊忙活了一年,噢,忙活了半年,這點東西,就慰勞了弟兄們吧。”

    邱鄉董並沒有隨著他的情緒而波動,依舊不溫不火:“段隊長,按照規程,年底犒賞,是有公文的呀。”

    段一鶴無奈地眨起了眼睛:“公文是有。無外乎犒賞‘保家衛國’的黨國功績人員。”

    “還是照章行事吧。”邱鄉董朝他伸出了一隻手。

    段一鶴也隻好打開了公文包……

    邱鄉董看了縣政府的公文,跟段一鶴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段隊長,至少,有四個字你說顛倒了,應當是‘衛國保家’有功人員吧?”

    還未等段一鶴表態,邱鄉董就給對方戴上了高帽:“段隊長啊,你一定也會想到的,咱們鄉,僅抗戰有功的榮軍,也就是傷殘退伍軍人,就十幾個,這點大米,咱要是私自分了,讓他們怪罪下來,你我恐怕都得難受啊。別忘了,你我可都跟著日偽混過,承受不起啊。”

    像是忽然明朗了什麽,段一鶴拍著自己的腦袋,懺悔道:“對對對!還是鄉董看得遠啊。就這麽點大米,也應當‘衛國’和‘保家’的共享啊。”

    “至於怎麽個分法,還是把那幾個榮軍請來再說吧,咱別亂做主張,為了這點子大米惹麻煩,不值得啊。”邱鄉董的開導,讓段一鶴也覺出其中道理。

    簍子、條子和花舌頭都被請到了鄉公所,在邱鄉董跟段隊長主持下,商量那二百斤犒賞大米的分配問題。條子搶先看了縣政府的公文,氣憤地一拍桌子:“混賬!衛國保家,唯有黨國人員嗎?”

    為了爭得一杯羹,段一鶴的唯一手段就是減少犒賞對象,所以他不陰不陽地瞥著條子說:“這個,這個於,於條子啊,黨國的犒賞,考慮黨國人員,天經地義吧?”

    條子輕蔑地瞪著段一鶴:“那你算什麽人員?黨國的?還是日本的?”

    簍子怕將事情鬧僵了,及時做起了調和:“不就是這麽一星半點子大米嗎,不值當的爭議。再說,八路軍也是黨國序列的抗日武裝啊。”

    花舌頭這當拍了拍坐在身邊的段一鶴:“你也別泄氣,再往上論,你也是黨國的呀。誰敢否了你,我跟他沒完,南京汪精衛,不是也稱黨國嗎?”

    這番話,既戲弄了段一鶴,又戲弄了邱鄉董,段一鶴羞愧地垂下了頭,邱鄉董卻忍受著屈辱,發表了自己的意見:“依我看呀,這點唐僧肉,別人就別想了,都給鄉裏的榮軍吧。”

    他又轉向段一鶴:“段隊長,你看?”

    段一鶴還能怎麽樣,隻好氣唿唿地站起來:“有你大鄉董這番人情,我還能咋樣呀?我還有公務,走了!”

    他恨恨離去後,邱鄉董也站了起來,對簍子說:“你是鄉裏的民政幹事,我看,這些犒賞物資就由你全權處理吧。”

    然後他禮貌地衝著在座的點點頭:“各位,對不起了,我先告辭了。”

    他倆前腳一出門,花舌頭後頭就罵上了:“媽的,啥犒賞啊,鬧得這麽別扭,這不窩囊人嗎。”

    簍子想著快刀斬亂麻,問條子:“你幹過軍需官,說吧,這二百斤大米咋分吧?”

    條子卻發表了出人預料的論調:“既然段一鶴這等日偽人員退出了,我們八路軍的傷殘人員也就不想再爭了。你們國民政府本來就沒做著我們的飯,我們再伸飯碗,未免太下賤了吧。”

    簍子衝他笑道:“怎麽會是下賤呢?都是傷兵,都是榮軍,還是有福共享吧。”

    花舌頭卻指點著條子的鼻梁,挖苦道:“你算個什麽大頭蒜呀?你們八路那邊還有四個傷兵哪。你老爺子、你丈人都是富戶,不缺這一星半點子的大米,人家呢?你能主了人家的事嗎?”

    “咋不能!”條子被花舌頭的挑釁激怒了。“你認為我是你呀,大頭兵一個!老子是營級科長,在咱鄉裏,我在八路軍的職務最高!”

    “職務高算個球啊!人家都是戰鬥連隊的班排長,你一個後勤小科長,算個啥呀!”

    花舌頭正跟條子強著,簍子一拍桌子,用深沉而又威嚴的聲音喊道:“二百斤大米,十五個榮軍,三進三十一。散會!”

    他甩手一走,那兩隻善鬥的公雞也就偃旗息鼓了。

    逢到年根,老天總是要發一次脾氣,把那些風雪啊、寒冷啊毫不吝嗇地抖泄給人間,逼著北方人躲在屋裏不是忙活年就是瞎折騰。花舌頭跟高麗就屬於這種人。不過他倆的瞎折騰,不是無聊的打麻將、推牌九,而是到了黑天,把燈一吹,兩個人赤【裸裸地纏在熱炕上,騰雲駕霧,翻江倒海。她的紫紅的舌尖兒經常伸在他的嘴裏,像一粒糖葫蘆似的旋轉著,等到他反射出了情緒,她就會用那種酥人的語氣對他說:“要是天天這樣就好了。”

    他緊緊摟著她,激動地發出了一種帶著恐怖色彩的聲音:“我要吃了你!”

    而她麵對這種恐怖,非但沒有畏懼,反而鬆軟著身子,呻吟道:“吃吧,你快吃了我吧。”

    倆人經常在顛鸞倒鳳中進入了迷醉的夢鄉……

    沉浸在這種夢鄉裏,寧靜是美妙的享受,騷亂是罪惡的敵人。可這一天晚上,這個罪惡的敵人偏偏來了。

    那是後半夜的時候,窗外忽然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聲音,懵懵懂懂的高麗貼著丈夫熱乎乎的胸脯,喃喃而語:“誰家呀,明天才過年唻,這就放開了鞭炮。”

    丈夫豎起耳朵一聽,一把推開了她:“不對!不是鞭炮。捷克式、三八大蓋。來隊伍了!”

    高麗一聽也慌了。丈夫一躍而起,從牆洞裏摸出了那把藏了許久的駁殼槍,推彈上膛,然後對高麗說:“別慌,快穿衣裳。”

    他幾下就提上了棉褲,又一邊套著棉襖,一邊跟妻子交代著:“你趕緊上那屋去看著葫蘆。沒事,咱就在屋裏候著,要是有人來闖門,我先頂著,你們娘倆就去鑽地窖。”

    但,外邊的槍聲僅僅響了一會兒,就停了。

    高麗、葫蘆都畏縮在炕上,隻有花舌頭一人披著大氅守候在院門後頭。

    臨近天亮的時兒,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花舌頭悄悄打開了駁殼槍的大頭機。隨之,腳步聲停在了他的家門口。花舌頭緊緊貼在門垛後邊,黑乎乎的槍口對準了門洞。這時,門板被“當當”地敲響了。門垛後的花舌頭扯起嗓子,威嚴地喝問道:“誰!”

    “我!”

    竟是簍子!

    等花舌頭打開了門,頓時驚訝了:小地瓜竟活脫脫地閃現在了眼前!他牽著一匹戰馬,笑眯眯的。

    借著黎明的曙光,花舌頭還發現,小地瓜的軍裝換了,成了藍灰色,而且那帽子上的景泰藍青天白日徽章沒了,變成了兩個小黑扣,再看左臂,掛著一個“n4a”的臂章。花舌頭疑惑地望著他:“小地瓜,你這是幹啥的呀?”

    簍子接過了話茬:“老花,可別再喊人家‘小地瓜’了,他可是‘新四軍’的排長了。”

    “新四軍?”花舌頭有點兒糊塗了。“新四軍不是在蘇皖一帶嗎?”

    小地瓜笑著解釋說:“八路軍一一五師的主力開往了東北,新四軍過來接防了八路軍的地盤,所以,我們也就變成新四軍了。”

    “其實,唐隊長投靠共【產黨,早晚的事。你們啥時改換門庭的?”花舌頭打量著小地瓜,問。

    “你跟劉隊副走後不久。”

    “咋樣?共【產黨的飯好吃嗎?”花舌頭又問。

    “還行吧。苦是有點苦,但苦也有苦的好處,最起碼人家的隊伍心齊截。咱們唐隊長先是幹八路的騎兵連長,新四軍來了,成立了獨立營,一個騎兵連,兩個步兵連,他當了營長。我也跟著沾了光,當了他的警衛排排長。”

    花舌頭收起駁殼槍,拍了拍小地瓜的膀子:“行呀,哥們,交官運了。”他又問:“剛才是不是你們?鼓搗啥呀?”

    小地瓜答道:“都是你們鄉的民兵隊惹的禍。新四軍不是大部分是南方人嗎,進了沂蒙山,吃不慣咱們的煎餅大蔥,尤其那些傷員,到了吃飯點就發牢騷。這樣,上級就從煙台調來了幾馬車大米,可是昨天上午,路過你們南流時,被保國民兵隊給搶劫了一馬車,這不,唐營長就帶著騎兵連奔襲來了。”

    “準是那個段隊長領的頭。這小子,別看長得人模人樣的,一肚子壞水。鬼子的時候就是個漢奸。”雖然段一鶴給過花舌頭人情,可花舌頭打心眼裏就厭惡他。

    花舌頭像是驀然想起了什麽,拉起小地瓜說:“你看我,你看我,這大冷的天,咋讓你站在門外呢,快屋裏坐,屋裏坐。”

    簍子笑著製止道:“老花,算了,唐營長還在鄉大院等著咱們呢。”

    三個老戰友一邊朝鄉裏走,一邊敘談著。小地瓜告訴他們,拂曉,騎兵連一個突襲,就將躺在熱被窩裏的保國民兵隊統統擒獲了,段一鶴跟他兩個衛兵負隅頑抗,統統上了西天。

    臨近鄉公所,果然看到了一隊隊警戒的騎兵。進了鄉公所院門,花舌頭先看到的是躺在地上的三具屍體,他們各自蓋著一床被子,露著僵硬的雙腳。唐營長帶著幾個人,騎在戰馬上,在他們跟前是低頭認罪的邱鄉董。看到老戰友到來,唐營長這才跳下馬來,他親熱地揮起一隻手:“哈哈,都養胖了。”

    簍子同樣揮了揮手。

    而花舌頭卻猴模猴樣地反手送給唐營長一個軍禮:“報告長官,你的上士班長前來報到!”

    唐營長嘿嘿一笑,然後又變起臉來,衝著邱鄉董說:“抬起頭來吧,既然不是你的主意,那就不追究你了。”

    見到了簍子和花舌頭,邱鄉董那嚇沒了血色的瘦臉才增添了幾絲活力,他委屈萬分,向簍子哀求道:“劉幹事啊,你可得替俺說話啊,這個段隊長俺真的管不了他啊!前幾天分大米,俺卡了他,你看,他竟然狗膽包天,去搶劫八路的軍糧。這事真的跟俺無關啊!”

    簍子看了看唐營長,又走到了邱鄉董跟前,安慰道:“邱鄉董,你就放心吧,唐營長會看好人壞人的。”

    跟簍子合作已久的唐營長聽出了其中的話意,也就緩和了下來,對邱鄉董說:“好吧,既然這事跟你沒關係,也就不追究你了。不過,保國民兵隊搶劫的大米還藏在東邊的樹林裏,你要找一輛馬車來,趕在大年三十前,把這些大米全部送進山裏,交給新四軍的後方醫院。”

    邱鄉董抱起雙拳,一副感恩涕零的樣子:“放心吧,青天大老爺,俺家就有馬車,俺保證按你說的辦好。”

    “走吧!”

    唐營長打發走了邱鄉董,這才把兩個卸甲歸田的戰友招到了跟前:“鄉裏的保國民兵隊已經讓我收編了,但是你們這裏又有土匪,不能讓老百姓過不好年啊。我留下了十幾條槍,你們就組織個自衛隊什麽的吧。”

    花舌頭聽後,眉頭一下皺緊了:“唐營長,我就奇怪了,你可是共【產黨啊,這事咋偏偏找我們倆呢?鄉裏還有兩個退伍的八路呀,一個於條子,一個劉蜻蜓,前麵那個你生,後麵那個你很熟呀!”

    唐營長盯著花舌頭,想了半天才說:“怎麽,剛剛溜迴家幾個月,就不停指揮了?”

    隨之,他又仰起頭來,深深歎了一口氣:“你們知道嗎?國共兩黨,早晚要有一場大戰。你們所處的膠萊河是什麽?河東,是共【產黨的天下,而河西,是國民黨的地盤,將來一旦在這兒搞起了拉鋸戰,於條子和劉蜻蜓夾著尾巴還行,太張揚了,能有他們的好果子吃嗎?於條子是個傷殘人啊,也該過幾天安穩日子了。而你們呢,屬於中間力量,幹過國軍,又不是國民黨員,不就是退伍傷兵嗎,組織個中立的農民自衛團,誰也不會難為你們的。”

    簍子朝唐營長展露著憨厚的笑臉,問:“槍在哪裏?”

    “你們村西的磚窯裏。”唐營長答道。簍子又瞅著花舌頭問:“還沒轉過腦筋來嗎?”

    花舌頭將眼睛一白:“誰說的?我這也是明知故問。”

    “你呀,就是醉了也不認這壺酒錢!”唐營長指點著花舌頭笑道,然後又朝戰馬走去:“夥計們,不能再閑扯了,我們還有任務哪。再見嘍!”

    ……

    剛剛送走了騎兵連,花舌頭就對簍子說:“這自衛隊倒是好組織,螃蟹那幫子泥瓦匠,二三十個,到了冬天閑著沒事,不是喝酒,就是賭博,讓他們玩玩槍,他們一準挺恣的,隻是有兩個事咱也別犯傻。”

    “啥事?”

    “一是,咱也別挑頭,就讓螃蟹他們自己鼓搗。”

    一聽這話,簍子恥笑了他一聲:“你呀,拿著自己的堂弟不當迴事。”

    花舌頭沒有理會他,繼續講道:“還有第二呢,也很重要——你讓人家給鄉親們守夜,這票子問題咋辦?沒票子,誰肯幹呀!”

    “這好辦。”簍子說。“民兵隊本來就是鄉裏派的捐,把這份捐轉給自衛隊不就行了嗎。我去跟邱鄉董說。”

    “不用說,準行。”花舌頭露出了一臉壞笑。

    “為啥?”

    花舌頭“咯咯”地噴著笑,說:“那老家夥,讓唐營長一嚇唬,見了你我,啥不順溜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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