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偏偏就來了,簍子負了傷,傷兵站的楊站長在查驗了之後,竟然“嗬嗬”地笑了起來。他笑眯眯地對花舌頭說:“去,讓炊事班加餐,今晚咱們要好好慶賀一下。”他輕輕拍了拍躺在治療室裏的簍子,撫慰道:“你這點傷,包在我身上了。鬼子的三八大蓋雖然射程遠,但威力太差了。你這兩顆子彈雖說打在了骨頭上,但沒有造成粉碎性骨折,養上個三五個月,我包你好好的。”

    他見花舌頭在偷偷伸舌頭,瞪著他說:“你這個老花,不信我這個老軍醫嗎?你趕緊去安排聚餐吧,等我半斤燒酒下肚,一會兒就給劉隊副收拾停當了。劉隊副大難不死,本來就值得慶賀嘛。你快去吧。”

    花舌頭走後,楊站長又對唐隊長說:“老唐啊,咱們不是還傷亡了幾個弟兄嗎?你安排撫恤,我安排治療。於總司令這迴撥了些銀元,你多支點不要緊的。”

    唐隊長在向簍子告別時,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對他說:“劉隊副,你看也真不湊巧,劉蜻蜓迴一一五師師部醫院進修去了,不然,讓她照顧你多順手啊。這樣吧,老花反正也沒多少事,就讓他跟你在一起吧。”

    唐隊長這簡單的幾句話,竟弄得躺在床上的簍子滿臉通紅。

    果真像楊站長講得那樣,傷兵站在會餐之後,楊站長親手主刀,短短十幾分鍾的工夫,就給簍子取出了子彈,縫好了傷口,之後,楊站長得意地對等候在手術室外的唐隊長和花舌頭說:“這幾天,你們就讓他猛吃猛睡,五天過後,我包他下床活動。”

    可是,還沒等到第五天,棋山的局勢突然惡化了。1944年6月8日,原蘇魯戰區挺進第二縱隊司令厲文禮在公開投靠日寇之後,向諸城、安丘兩縣的共【產黨地方武裝發起了猖狂進攻,八路軍教二旅奉命離開棋山,遠征厲文禮部,吳化文見有機可乘,動議他的騎兵團偷襲棋山傷兵站,楊站長接到了情報,緊急安排傷病員疏散,花舌頭陪著簍子連夜奔向了東北方向的梧山鄉墨黑村。他倆各騎一匹快馬,跋涉一百多裏,於拂曉時分趕到了墨黑村,住進了保長李清明家的後院。

    墨黑村南靠大安山,北臨城頂山,名義上是吳化文的防區,由於處在沂蒙山北麓,實際上一直被國民黨的五十一軍和共【產黨的山東縱隊控製著,這樣,李清明的真實身份也就不用解釋了,他是國民黨員,卻又聽命於共【產黨的領導。這個李清明別看長在小山村,卻是個有見識的人,他早年做山貨生意,掙了套二進門的四合院,後又用老山龜配伍壯陽藥,賣給城裏的有錢人,結交了一幫四海朋友,同時也賺了不少錢。個頭不高,粗門大嗓的李清明,有著山裏人的厚道,也有著山裏人的精明,他的嘴巴好,腦瓜也靈,說話能往人心裏去,所以,各路人物都願意結交他,村上人遇到了拿不準的事兒,愛找他商量,這樣,他也就落了個“李孔明”的雅號。

    簍子跟花舌頭入住李清明家後,李清明悄悄對他們說:“兩位兄弟,這到了俺家,就等於是到了你家,俺吃香的,保準不會讓你們吃苦的,俺喝辣的,不準不會讓你們喝酸的。你們盡管養著就是了。但是,這幾天,你們還得悠著點,躲在俺家後院裏,少露麵。梧山鄉離這兒也就一袋煙的功夫,前些日子,從安丘縣城來了個高麗鬼子,叫樸正琪,掛著日本準尉的軍銜,說是來督導鄉村教育的,說白了,也就是來查看日文課程的。按說,他也該走了,但是,俺們鄉從青島來了一個逃難的窯姐,叫‘三點香’,他倆泡上了,這個樸太君也就賴在這裏了。他在這裏,對你倆可不是啥好事,你放心,俺略施小計,保準讓他盡快滾蛋。”

    簍子先是表示感激,然後又囑咐李清明:“李大哥,你可要當心啊,據我所知,梧山鄉公所住著一個保安中隊呢。”

    “沒事,那幫混小子,見到俺就嘴饞,總想討俺的酒喝呢。”

    梧山鄉雖然插在深山裏,卻因為連接著安丘、沂水和臨朐三縣,相比還算繁榮的,至少,臨街建造了幾排青磚黑瓦的房屋,開設了幾家山貨商鋪和接待商家的客棧。“三點香”就住在“景芝客棧”的兩間套房裏。那裏麵的陳設看上去平素,但仔細端詳,不乏城裏妓院的味道,在雕花的藤墊床上,是紅豔豔的花被和紅豔豔的床單,在塗了紅漆的方桌上,是白花花的酒具和白花花的茶碗,再加上滿屋子的胭脂之氣,這裏怎麽也不會是一個良家居所。

    下午,梧山飄起稀零的小雨,李清明提著兩瓶“景芝燒酒”和一隻熏烤的“沂山光棍雞”走進了“三點香”的房間。這個“三點香”,外祖母曾是混跡青島的俄羅斯歌女,讓滿清的一個衙役收娶,做了四姨太,因此,“三點香”膚色白嫩,眼睛淡藍,尤其是胸峰和肥臀,特別有異國風情。過去,李清明在她這兒不止一次請過客人,所以,“三點香”見到了李清明並不感到奇怪。李清明進了屋,現將一枚銀元按在了紅漆方桌上,對“三點香”:“哎,俺今晚要請一桌,你去張羅一下吧。”

    “李,李大哥,我倒是盼著你來呀。”“三點香”笑得很無奈。“可是,可是你沒聽說嗎?剛來了一個太君,保安隊指派的,我這些天不都是陪著他嗎。”

    李清明“嗬嗬”笑道:“你呀,你!也不問個一二,就這麽絕情啊!告訴你吧,俺今晚,就是在這裏請樸太君的。一會兒,保安隊的陳隊長也來作陪呢。”

    一聽這樣,“三點香”收起銀元就出去了。

    樸準尉、陳隊長和李清明在“三點香”陪同下,喝得很盡興。沾了酒,樸準尉也就不再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了,他一會兒用日語,一會兒用韓語,最後直接用漢語跟在座的幾個人聊開了,他頗為自得地對陳隊長說:“今天痛快啊,我能敞開心扉,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在縣城兵營裏,我隻能說日語,因為長官不讓講別的語言,再說,你講別的語言,人家日本士兵也鄙視你。其實,陳隊長,李保長,噢,還有漂亮的阿妹,我的漢語、我的漢字,也是很棒的。你們知道,我們大韓民族,一直受漢文化的熏陶,講漢語、寫漢字,在我們國家曾經是很高尚的事情。可是,現在不行了,我們的國家,也像你們的國家一樣,正在發生著變化。”

    李清明一邊給樸準尉續酒,一邊說道:“太君,其實,有些是不一樣的。你看,滿清進了北京城,二百多年啊,可到頭來怎麽了?京城了的旗人一大半兒把滿文給忘沒了。所以,這漢學,太頑固了。當然,俺不懂,隻是說笑。”

    樸準尉品味著李清明的話,一聲不吭了。

    “三點香”怕弄出岔子來,趕忙端起了一杯燒酒,對三個男人說道:“不是有個話嗎?下雨的天,喝酒的天,我敬大家一杯。”

    這時,陳隊長卻向著樸準尉擠著眼睛說道:“這下雨的天,可不光是喝酒的天吧?”

    樸準尉心領神會,睜著眼睛,美美地笑了。

    李清明裝作不明底裏,從包裏掏出了一個紙包,遞給了“三點香”:“這是我從日照捎迴來的上等青葉茶,給我們泡上一壺。”

    當“三點香”取走了茶葉,李清明拿起酒瓶,“嘩嘩”地倒了兩茶碗,對陳隊長說:“兄弟,你總是嫌哥哥俺喝酒不痛快,今天當著太君的麵,咱倆大戰三個迴合。”

    陳隊長是個酒鬼,隻要有人陪著喝酒,他比什麽都自在。一看李清明跟自己標開了膀子,他也來了興致,忽地站起來,應道:“李哥,難得啊!好,今兒個當著太君的麵,咱就比劃比劃。來,我先幹!”

    說著,他幹了一茶碗。

    李清明也緊隨了一茶碗。

    酒這東西對男人來講太有魅力了。到了第二碗。樸準尉也被被激起了情緒,主動要了一茶碗燒酒,但李清明卻滿臉好意地對他說:“太君,你晚上還要當新郎呢,你少喝,看著俺們哥倆鬥。”

    幾茶碗烈酒下去,陳隊長顯然是蔫了。這當兒,李清明衝著門外高喊了一聲:“跑堂的,過來!”

    一個光頭跑堂的聞聲而到,李清明向他示意道:“太君要當新郎了,來,跟我把陳隊長架走。別礙了太君的美事啊。”

    樸準尉端起“三點香”泡的茶,一邊品著,一邊眯眼笑著。

    客人走了沒多久,“三點香”正扭著寬肥的屁股收拾桌子,那邊喝茶的樸準尉的眼睛漸漸噴射出了一股燃燒的烈火,他渾身上下空前地騷動著,全部的力量都在朝著身下的那一點集中,他就像扣動了扳機的子彈,急不可耐地要飛出槍膛。他瞅著“三點香”的肥臀,似乎找到了射擊目標。在欲火,強烈的欲火驅使下,他如同一發飛行的炮彈,“嗵”地撲到了“三點香”身上。淬不及防的“三點香”驚訝地望著他,並拖著他往床上走,可他忍受不住了,就地扒下了她的褲子,當她露出了肥美的大腿,他又一把撕碎了她的紅褲衩……

    這一夜,樸準尉仿佛是一輛燃燒的戰車,在“三點香”身上來迴的滾動。作為經久風月場的老手,起初“三點香”還不以為然,可到了第四個迴合,大汗淋漓的她,摸著大汗淋漓的他,輕聲說道:“你歇會好嗎?”

    但他並不吱聲,依然在發動他的戰車……

    至此,“三點香”猛然明白了。她知道這是李清明的做到,但考慮到將來自己的命運,她又不敢明說,隻能在心裏暗暗地罵娘:“李清明,你這個王八蛋,你折騰鬼子,還要搭上老娘的命嗎!”

    ……

    第二天,陳隊長來到了“景芝客棧”,請樸準尉去吃早飯,可左等右等,還沒有他的動靜,於是,陳隊長讓光頭跑堂的去打探,過了一陣子,跑堂的來了,低著頭,不肯說話。陳隊長覺得不對勁兒,趕緊跑到了“三點香”的房前,他先是隔著窗戶喊了幾聲,沒人應答,他又去敲門,還沒有應答。他警覺了,“唰”地抽出匣子槍,一腳踢開了“三點香”的房門,眼前的一幕讓他大吃一驚:樸準尉跟“三點香”赤身【裸體,並列躺在床上,陳隊長過去用手一試,兩個人還都有氣,作為一個老嫖客,陳隊長清楚這是房事過頭了,於是,他讓人打來一盆開水,把門關嚴了,由他親手給樸準尉擦身散熱,過了老一會兒,樸準尉醒了,他左右看了看,羞愧地對陳隊長說道:“謝了,陳隊長,這事,你要保密。讓大太君知道了,我就死啦死啦的。”

    他倆說話間,身上已經蓋了遮羞布的“三點香”也緩過了勁來。這位久闖江湖的風塵女子清楚,如果自己說出了真情,樸準尉走後,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所以,她假裝糊塗地問樸準尉:“太君,你昨晚怎麽了?那麽瘋啊!”

    樸準尉憤恨地瞪著她,卻沒有說什麽。因為他也清楚,作為一個非純種的日軍,這事鬧大了對自己沒有多少好處,因此,他一邊穿衣服,一邊對陳隊長說:“陳隊長,把我的馬牽來,我要迴縣城。”

    他又扭頭望著用被子掩著下身的“三點香”說:“這裏的花費,陳隊長會給你鈔票的。我們的事情,你的,誰也不能說。”

    李清明略施小計,驅走了威脅傷兵安全的鬼子準尉,令簍子和花舌頭甚是感激,從此,三個人成了無話不拉的朋友。

    簍子養傷期間,盡管遇上了李清明這樣的熱心人,盡管有花舌頭陪伴,但他的心情卻隨著傷口愈合越來越陰暗,原因非常簡單,他中彈的左臂和右腿,已經出現了功能障礙,也就是說落殘了,最要命的是到了下雨陰天,傷口就會不斷地刺痛,厲害的時候,痛得難以忍受。至此,他才理解了花舌頭過去為什麽總是發牢騷,這打仗負傷,是一輩子的事啊,你本來好好的,一下子落上了個傷殘,國家、上司經常牽掛著你還行,一旦國家、上司把你給忘記了,你罵娘都不解恨。而中國人處理傷兵的辦法又太他媽的特殊,一次給你一點點錢,再給你治治傷,就打發你迴家了,迴家後,有些優撫待遇是明了的,但大部分是含含糊糊的,連部《傷兵法》都沒有,你投訴無門,隻能默默忍受,忍受不了了,那就跳著腳罵娘,像花舌頭那樣。所以,一想到自己的未來,簍子一點兒底氣都沒有,他畢竟是一個傷殘人啊,當中國的傷殘人太殘忍了!

    簍子的心情花舌頭理解,可在這個火口,他不能口無遮攔,像過去那樣隨意發牢騷,因為這樣會影響簍子的情緒。他知道,簍子不像自己,還沒個媳婦,一個傷殘軍人找媳婦不是那麽容易的。不像在英美國家,據當年的羅教官講,英美的傷殘軍人找媳婦都是挑著選,為何?人家的傷殘優撫已經法律化,待遇太高了,一個人的撫恤金足夠養活一家人,而咱們呢?那點兒撫恤金還不夠塞牙縫的。

    為了調理簍子的心情,花舌頭經常陪著他到大安山附近去玩,那裏有一條清澈的溪水,彎彎曲曲纏在山下,像一條銀色的玉帶,溪水邊上生長著一些花果樹,在這夏季裏,樹冠上布滿了璀璨的花瓣,散發著誘人的芳香,當然,花舌頭清楚,單憑這些花草是吸引不了簍子的,主要是溪流裏的一群群浮稍魚兒,能讓簍子心動。這種黃脊梁的魚兒,又扁又長,在水中瀟灑飄逸,飛來飛去,如一支支利劍,銀光閃閃。在河邊長大的人,對擒獲魚蝦情有獨鍾,在花舌頭教唆下,簍子用竹竿製作了一個三角形的捕網,專門用來對付水中飛魚,有時一天下來,他倆能捕獲十幾斤浮稍魚。這種通體潔淨的小魚,撂到鍋裏一炸,那是絕對的下酒佳肴。當然,像許多捕魚人一樣,簍子的樂趣絕不在食用的終端,而在於捕撈的過程。

    這天上午,他倆又在一汪如鏡似晶的水中發現了一群浮稍魚。還是原來的分工,花舌頭到下流攔截,簍子在上遊捕撈。當簍子躡手躡腳,攥著捕網正要襲擊魚群時,忽然,明淨的水麵上竟然浮出了一個美女,他認為看花了眼,拚命眨起了眼睛,卻聽到“嗵”的一聲,水麵被落石擊碎了,還沒等他作反應,那邊的花舌頭早已吆喝了起來:“啞女!啊,真是你呀!”

    簍子再迴頭時,果然見啞女站在了一棵櫻桃樹下,她穿著黑褲藍衣,臉蛋兒粉紅,在金黃色的梨花映襯下,楚楚動人。她……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簍子如夢如幻,隻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再去探望花舌頭,人家卻在正朝著他擠眉弄眼呢。

    這時,簍子看到,從啞女身後閃出了李清明,於是,不明白的人都明白了。

    當天晚上,李清明將家裏的大門關嚴實了,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宴席,把簍子、啞女和花舌頭請來,然後他跟媳婦各自端了一杯燒酒,對著簍子和啞女說道:“簍子兄弟,這次我說是到濰縣收賬,其實到你們南流鎮拐了個彎。通過你原來的介紹,加上我這次見麵,啞女確實是個好閨女啊!她不但心靈手巧,還格外的心地善良。這不,我把人給你領來了;你們早就互有情意,咱們也就不用虛懸套了。反正你們家裏都沒親人了,自己的事靠自己做主。我也事先沒征求你們的意見,就讓你大嫂在後院給你們收拾了一間新房,咱們一起喝上九杯酒,九九長遠嘛,喝完了這九杯酒,你們就合房。戰亂時期,大哥隻能快了蘿卜不洗泥了,你們要是埋怨的話,就等抱著你們的大胖小子找我算賬好了!”

    這一席話,把花舌頭首先搞笑了,繼而簍子也漲紅著臉兒,嘿嘿地笑了。啞女盡管聽不清楚,卻也看明白了,她羞澀地垂下了頭……

    簍子跟啞女合房沒多久,花舌頭就找到了小倆口,葷素搭檔地說道:“我挨著你們,天天晚上睡不著啊,你們那樣折騰,我聽著太難受了。你們熱熱乎乎的,不能讓我冷冷清清吧?其實呀,打從啞女來了,我的用處就不太了,我家裏也有妻女老小啊,所以,我想迴家去,後天是中秋節,我就後天趕迴去吧。因為我還琢磨著,咱們的那個兵站,早晚得歸八路軍。當八路,我可受不了,他們的清規戒律太多了,所以,我趁早溜號。本來嘛,我就是個傷兵,也對得起國家了吧?!”

    聽了花舌頭的話,簍子啥也沒說,隻是從床頭上摸出了一包銀元,扔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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