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三天三夜,花舌頭在魯南的兗州火車站下了車。

    南望孔子老家曲阜,北靠沂蒙山區臨沂的兗州,地理位置並沒用值得虛張聲勢的,但她卻產煤,是地地道道的煤都,日本人因為看上了這個,一直把她當作戰略支撐點來經營,駐紮著大批野戰部隊,屬津浦線上的防備要地。

    花舌頭是下午走出的車站,呈現在他麵前的除了東來西往的運煤車,再就是伴隨著運煤車卷起的灰蒙蒙的煤塵。

    要說日本人為什麽叫鬼子,聰明!他們在小據點,都是弄個碉堡或大院什麽的,你攻他守,攻久了,他的援兵也就來了,但防守兗州這樣的平原要地,卻就不一樣了,他們沿著鐵路,找了三個高地,修築了帶有防禦工事的兵營,地下有秘密通道,呈三角形照顧,不怕你攻。而對待鬼子兵營外的縣城,他們似乎就忽略不計了,僅僅派了一個小隊把守,配屬他們的無非是些保安團、警備隊之類的東西。

    花舌頭先住進了城東城隍廟邊上的一個馬車店,掌櫃的是個又矮又黑的眯縫眼,在這夏天裏,僅僅穿著一條黑色的大褲衩,上頭光著,露著就像黃泥牆皮似的圓肚子。掌櫃的跟花舌頭基本屬於同類,舌頭勤快。這不,在馬車店沿街的櫃台外邊,花舌頭問他知道楊家寨不,他一連甩出了三個“哪能,哪能,哪能呐!”然後才予以肯定:“哪能不知道呐!”

    “楊家寨,離這裏百八十裏,山著呐!知不知道啥叫山著呐?就是滿眼裏大山,一派山氣。”他又告誡花舌頭。“往後,你可不能提楊家寨,論名氣,應當提孟良崮。楊家寨就在孟良崮東邊七八裏地。”

    然後他又自問自答道:“到楊家寨是不?你得先上蒙陰,從兗州到蒙陰,敞篷車,三天一班,你盡管等吧。也好,我這馬車店裏大鍋菜,一天三頓,餓不死你。想耍了,還有兩個關東來的老娘們,把燈一吹,一個滋味。”

    “噢,忘了忘了。”他認真地檢討起了自己剛才的嘴漏。“你到了蒙陰,還白搭!楊家寨是……是什麽呢?反正皇軍、國軍和八路軍都在那裏搶來搶去的地方,不通車。”

    一聽這話,花舌頭的心頭頓時冷了。他迫切地追問那掌櫃的:“不通車,那怎麽去?”

    “這是啥?”掌櫃的兩手“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雙腿。“這不是11號專列嗎?”

    看來這是一個愛好開玩笑的人。

    “當然,還有別的辦法。”他一邊瞟著街上,一邊做著動作:,“一匹駿馬,‘噔噔噔’,頂多半天,就奔去了。”

    花舌頭沒好氣地對他說:“你呀,朝哪弄馬呀?”

    “那不現成的嗎,皇軍借去呀。”

    隨著他的眼神,花舌頭果然發現一個瘸腿老鬼子牽著兩匹東洋馬一顛一顛地在城隍廟跟下遛達。

    “你可別拿皇軍跟我開玩笑。”

    說著,花舌頭故意裝出了惶惑的神態。

    掌櫃的見他這樣,也就收斂起了笑容,對他說:“我是隻管你住店,別的咱管不過來嘍。這兵荒馬亂的,唉!”

    見花舌頭在仔細端詳幾百米外的老鬼子,掌櫃的忍不住又說開了:“這個老鬼子,叫石黑右二,是台兒莊負的傷,本來,像他這種傷情,應當迴國去的,可是江口隊長覺得他老光棍一個,沒依沒靠的,就留下了他,讓他當了專職馭手。每天早晚,這個老鬼子都要牽著這兩匹戰馬來迴溜達。日本兵為什麽打仗厲害,死了,幾輩子供養著,傷了,你啥也不用幹,國家養著,據說,石黑的薪水,比江口隊長都高呢。”

    望著石黑,花舌頭猛地有了一個主意……

    他買來一條寬大的束腰帶,將臨時用不著的銀元捆綁到了腰上,然後又砸開沱茶,取出那把勃朗寧小槍,頂上火,扣死保險,塞在腰後,跳了跳,覺得挺利索的,這才躺到炕上,美美睡了起來。

    第二天下午,一場小雨,給沸騰的煤城洗了一次澡,小城立馬變得幹淨清新了。小雨一停,在炎熱驅趕下,人們紛紛從居所裏湧了出來,走到街頭巷尾,尋找一些涼意。

    也就在這時,人們看到了一個奇景。在東關城隍廟的門前,一個上穿白褂下穿黑褲的光頭,就地畫了一個圈,又擺上了十幾個沱茶蛋子,然後他撐著馬步,遙望長空,列開了射雕的架勢,可手裏啥也沒有。

    明白人一看就笑開了:練攤的來了。這開攤,有響開和悶開,響開就是敲鑼打鼓,悶開就是列開一個吸引人的架勢,等人們湊上來了,那才開始打場子、耍武藝。

    這人湊得差不多了,花舌頭卻仍然不開攤,直到老鬼子牽著兩匹戰馬遠遠地走來,花舌頭才收起架勢,雙手作揖,轉著圈兒打場子:“嘿,各位要問了?你這漢子,有毛病嗎?跑到兗州來裝什麽大蒜?

    哈哈,本人不是大蔥,也不是大蒜,是膠東有頭沒臉的花舌頭!這個要問了,你‘花’在哪裏?好,就讓你見識見識!來呀,練起來哪!”

    他淩空就是四個連響“二踢腳”,圍觀的眾人嗷嗷地叫了起來,就連二百米開外的兩個把守城門的偽軍也朝這邊伸起了頭。

    那個遛馬的老鬼子也停下了,人們給他讓開了一個空兒。

    花舌頭見老鬼子來了,首先抱拳作揖:“太君,您一來捧場,花舌頭我是一夜娶了仨媳婦——來勁了!接著剛才的話題,咱繼續說。諸位看了,我花舌頭拳腳好看,可不是花拳秀腿,嘴皮子利索,也不是油腔滑調。那都是真功夫啊!”

    牽著韁繩的老鬼子望著他,齜牙笑了。看來,他在中國呆久了,也懂一些中國話。

    花舌頭緊了緊腰帶,一手掐腰,一手高揚:“諸位,有道是‘好狗不敢出村咬,好王八不敢滿街跑’。兗州自古出豪傑,我花舌頭為啥敢到這裏來賣乖?因為在這裏,我一個爺一個娘的親姊妹太多了。有多少?你從兗州這條街數到那條街,任你數上三天三夜,你都數不完。那位說了,你吹吧?你爺你娘是誰呀?那我就告訴你,我爺,是天老爺,我娘,是地老娘!咱們不都是一個爹一個娘嗎!”

    大夥哈哈笑了。

    花舌頭又一換手,改成了這手掐腰,那手高揚:“光說不練假把式,光練不說傻把式。我再來幾個大霹雷,給大夥開開眼。”

    他就地騰空而起,落地時,卻雙腿全部劈開,在著地的瞬間,又拔地而起,一連又是三個。頓時,人群鼎沸,掌聲四起。老鬼子也跟著鼓開了掌。

    這當兒,花舌頭壓著氣息,用京戲裏小醜常用的轉身動作,左右晃著,說道:“有人問了,你花舌頭究竟有多花?那你得問兩個人,誰?一個我小姨子,一個我嫂子。小姨子在哪?等我有了媳婦再告訴你,嫂子在哪?等我有了哥哥再說!”

    這次是老鬼子帶頭笑了。

    花舌頭緊接說道:“哎!有人又問了,你花舌頭的臭嘴究竟有多厲害?那我來告訴你,我能說得——蛤蟆朝天飛,蚊子哈哈笑,老牛直打滾,騾馬嗷嗷叫。這會有人要說了,你就吹吧,反正沒法驗證。哎,也別說,這位太君來了,手裏有馬呀,還是東洋的高頭大馬,誰不服咱打個賭?”

    那個老鬼子眨巴著眼睛望著他,一時無所適從。

    周圍的人在跟著起哄:“賭一把,賭一把!”

    花舌頭走到了老鬼子跟前,鼓動道:“太君,當著大夥的麵,我給你露一手,我一陣密語,就能讓你這匹戰馬嗷嗷地叫幾聲,你信嗎?”

    觀眾紛紛喊道:“不可能!”、不信!”……

    老鬼子在觀眾的嘶喊聲中,也搖了搖頭。

    花舌頭卻更來了精神,抱拳對圍觀的人說道:“既然都不相信,我就亮個一手半手的。”

    他讓大家後退幾步,抱著拳對老鬼子說:“太君,我花舌頭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如果我敗了,這些雲南來的沱茶,就都是太君的了。”老鬼子打量著地下竹簍裏的沱茶,想了想,突然開了口:“我的,輸了的怎樣?”

    老鬼子也會說漢話呀。

    “太君不會輸。”花舌頭不愧是花舌頭,他隨口就來。“如果太君沒趕上時氣,太君,這些沱茶,你就分給捧場的老少爺們們!”

    “大大的好!”老鬼子伸出了拇指。

    老鬼子牽的戰馬一匹棗紅一匹灰白,花舌頭走到兩匹馬前頭,先去分別摸鼻子。當過騎兵的花舌頭知道,一匹生馬是否性烈,一摸鼻子就能看出來。果然,他一動灰馬的鼻子,那馬猛地揚起了頭,並怒目圓瞪,呲牙裂嘴。這匹馬不好玩。他又去摸那匹棗紅馬,情況就不一樣了,這匹戰馬溫順體貼,毫無敵意。更讓他驚喜的是,由於在戰爭環境裏,日軍的敵情觀念特強,下午遛馬,馬鞍都沒有卸下來。

    摸透了情況,花舌頭先是裝模裝樣做了一連串詭異的動作,然後對老鬼子說:“太君,你想讓你的寶馬叫幾聲吧?”

    老鬼子卻笑而不答。

    花舌頭靠近了了棗紅馬,又跺腳又運氣,然後對老鬼子說:“太君,既然讓它嘶叫,就得把韁繩給我,來!”

    不由分說,他從老鬼子手裏要過了韁繩。

    大夥聚精會神,看他的表演。連那老鬼子也隨著他的表演,喪失了應有的警惕。

    “棗紅馬、棗紅馬,花舌頭就是你的爹和媽,喊一聲,一塊糖,喊兩聲,滿嘴香。”花舌頭念念有詞,牽著棗紅馬在轉圈,轉著轉著,他很自然地爬到馬背上,對老鬼子說:“太君,這寶馬快到火候了,一會兒準能叫它個滿天響。”

    說著,他騎上了馬背,並煞有介事地喊道:“馬快叫了,我要打場子了!”

    他先是圍著場子轉圈,麻痹著老鬼子。

    轉著轉著,花舌頭雙腿一夾,戰馬像一支利箭,唰地就奔向了城門,即使這樣,花舌頭仍然故作驚恐地喊叫著,以迷惑老鬼子:“太君,不好了,驚馬了!驚馬了!”

    那兩個站在城門哨位上的偽軍也跟著在笑。

    可沒笑了幾聲,戰馬已經飛出了城門。

    這時,老鬼子覺得不妙,偽軍也覺得不妙了。

    老鬼子趕緊跳上另一匹戰馬,朝著城外追去。

    但眼前是一片青紗帳,老鬼子隻發現了東邊升起的一縷塵沙。老鬼子趕緊迴頭,奔向了城樓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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