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個啞巴嗎?”


    “是,但看起來很特別...世上怕是再無他這樣的啞巴了,嘻嘻。”


    “我也這麽覺得,祝融大人,你是不是想找道侶啦?畢竟您肯定會達到天人五限,然後打破凡人命輪呢,之後千餘年的時光可長著呢,沒人陪伴可不好。”


    “我呀...”祝融吃吃笑了起來,她腦海裏浮現出那憨厚的大木頭,那如今端坐萬泰山的佛,然後搖了搖頭,“還沒有想這個呢。”


    她托著雪腮,看著前方。


    甲板正前是端坐在核陣裏的五十名的修士,而往後的閣樓裏,還有五十名隨時替補上的修士。


    前方的船舷邊,則是那啞巴少年,長發灰白,隨著黑白太極的鬥篷在風裏動著。


    祝融沒有尋一個道侶的打算,可依然對那少年充滿了好奇,這些天她從隨行的二十名昆侖道宗弟子那邊已經了解了一些故事。


    怎麽說呢。


    隻能用傳奇兩字來形容。


    人間的劍帝,橫空出世的天才啊。


    極於情而一朝悟劍,妻子死去,登臨昆侖,卻不願承認自己的過錯,在絕巔的不可道殿一坐半年,又是在無聲無息之中成就了神話,初戰便是同為神話的南蠻最強,結局卻是嚇跑了那木鹿大王。


    這般的小男人,雖然沒想著做道侶,但朋友總可以吧?


    祝融抓著葫蘆走了上去,然後趴在了夏極身側的欄杆上,天穹上的風吹著她火紅的頭發,露出一張絕美的臉龐,她吃吃地笑了笑,忽地問:“我漂不漂亮?”


    夏極無語地瞥了她一眼...你都撩了我兩次,第三次還是這麽撩嗎?


    於是他很誠實地點了點頭。


    祝融又一轉身,火紅的衣裙旋成了圓舞,雪白的酒葫蘆啪嗒啪嗒輕撞著盈盈一握的蜂腰,她驀然停下,眸子裏帶著火焰和笑意,“那你喜不喜歡我?”


    夏極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你是很漂亮,但光我什麽事?


    祝融笑了起來,她看得出這少年絲毫沒有說謊。


    ——那就好,通過老娘的廢物考驗了,看來不是廢物,可以正常做朋友了。


    她往右挪了幾步,夏極往右也挪了幾步。


    祝融無語:“我又不吃了你,而且要占便宜也是你占呀。”


    她繼續靠近,製造一些互動,算是為這漫長的旅程帶來一些樂子,然而她才一動,少年神色已經冷了,他右手的五指已經虛搭在了白色劍柄上。


    祝融一笑:“打架?正好無聊,這邊又都是修士,他們都是用靈寶的,沒意思...就你了,來吧。”


    她抬手一招,遠處駕著的火纓槍便是迅速入了手中,遙遙指著那少年。夏極眯了眯眼,也是緩緩拔劍,他此去昆侖墟是要盜取太陽輝耀瓶的,自己是越不顯眼越好,他恨不得沒有人搭理他才好,但祝融這腿長無腦的女人偏偏不準備放過他。


    祝融看少年那倔強的模樣,還有那寫滿了故事的雙瞳,笑道:“有趣,不如你做我弟弟吧?我罩著你。”


    她一邊說著,一邊以真氣卻引出煮氣紅蓮焰,紅焰順著槍身蔓延,被如有生命的真氣帶著,分叉處九頭火蛇吐舌信子,指指對麵少年,而凡是真氣、甚至其他氣息觸碰到這紅焰都會消失或是被削弱。這玄功與尋常功法不同,講道理,全世界就該隻有祝融一人能練。


    夏極:...


    他不準備出手,輕輕吐了口氣,五指放了下去,轉過身就要離開。


    祝融遠遠喊著:“喂,我出手啦。”


    她漆黑馬靴一踏甲板,半空便是一團紅影,真氣推動煮氣紅蓮,向對麵少年撲去。


    少年本已轉身,但卻驟然深吸一口氣,接著一個迴旋,突兀地逆衝而來。


    青鳥樂嗬嗬地看著。


    祝融愣了下,但旋即嬌笑起來,雪腕一抖,槍尖以及九頭紅蓮火蛇紛紛向著少年刺去。


    預料之中的碰撞沒有發生,那少年拖著灰白的長發,身形殘影般側移,踏地,速度竟再快了二十成!!


    前後的突兀造成了一種折磨人視線的位移變化,甚至會延伸出暈眩人意識以至於需要花費數念才能接受、並反應的強烈衝擊,而那把雪白的劍就在這樣的變化裏似緩慢卻如光電般地出了鞘,貼著槍身,往前急行。


    他左側身子發出哧哧的聲音,那是抵禦高溫的真氣正被焚燒而飛快流逝的聲音,而左側的黑色鬥篷已經燃燒了起來,但他眸子安靜、專注甚至純淨,他似乎根本沒感覺到火焰。


    祝融來不及收槍,震驚之餘眼神凝重了幾分,本來她隻是玩玩,因為再怎麽樣的神話,終究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哪裏比得上她這種南征北戰、掌控南域的聖會幹部??


    但這一刻,她知道自己錯了。


    這孩子的戰鬥經驗太老道了。


    敏銳的不似一個孩子,而是可怕的兇獸。


    她再不想也不能想了,右手一鬆直接放開了刺出的長槍,左手化作殘影,在虛空翻轉,右手也跟了過來,火焰從兩掌之間蓬發而出,跟著旋轉,在劍抵達麵前的一念之間,已經形成了一道火焰漩渦。這是能夠徹底燒滅真氣的火焰漩渦,而對手的攻擊,若是沒了真氣,就成了軟噠噠的攻擊,完全不需要畏懼。


    但...


    騰!


    少年驟然停步。


    祝融愣了下。


    ——他要幹什麽?


    雖然想著,但祝融雙手卻沒有停止動作,反倒轉速越快,那火焰漩渦越發巨大,化作一朵綻放的紅蓮巨盾,花瓣旋轉,正對少年。


    他似在賞花,一朵麵朝他而開的紅蓮花。


    他的雙手抓著劍,一個殘影般的定格便是合在了胸前,劍尖指天。


    哧...


    半丈劍域撐開。


    嘭!


    下一個定格,便是少年二度俯衝的定格,在一個刹那的時間裏,他已經凝出了劍域,天外劍道的劍域。兩道定格重疊在一起,昆侖心法十三層真氣秘法的急速、再配上可以明麵露在外的數百年真氣,使得夏極可以肆無忌憚地操縱速度,換做別人,便是能將一門功法修煉到傳奇之境便已是絕跡,哪裏如夏極...


    僅僅這具軀體,便是【天外劍道】【昆侖心法】【白雲劍法】【五行玄章殘篇】全部突破原本利益,臻至了可以達到的終極!


    嘭!


    劍域與煮氣紅蓮焰綻放的巨盾撞擊。


    劍域破了,但少年也刹那穿過。


    外麵的罩子與那焚滅真氣的火焰對衝,抵消,而超高速使得火焰還未燃燒到劍域裏的他。


    幾念結束,咫尺之間再容不得半點動作。


    祝融感到那把劍已經抵在了她脖子上,不禁臉色變了變,近距離的麵孔,讓她看清少年的模樣...


    一旁觀戰的青鳥目瞪口呆。


    ——厲害。


    她想了一會兒,想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麽事,也許細細剖析並不太複雜,但在幾個刹那裏,那名為白起的年輕劍帝,簡直是如同野獸般的敏銳,一切動作竟然挑不出半點多餘。


    灰白長發的劍帝與江家的祝融兩人前所未有的靠近,彼此目光對觸。


    而就在此時,一道冷冽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白起!”


    鬼鴉站在高空,右手掐出一道手印,一把黝黑黑光直接從他身側轟落,目標就是夏極。


    夏極左手一推,推開祝融。


    刹那之間...


    他和祝融都變了臉色。


    軟軟的還有彈性...


    草。


    推錯地方了。


    祝融:...


    夏極:...


    一個分心,夏極已經失了先機,一念的時間裏,他本能地抬劍格擋,真氣狂湧而出,似是羽化飛升的仙人升騰而出。


    但畢竟失了先機,那仙人虛影隻是才露半點,那如帝王睜目的氣勢才剛顯出,黑光就已降臨。


    夏極還殘留著軟感與香味的左手猛地運氣,直點那雪白的執魔之劍。


    嘭!!


    黑光直撞在劍身。


    劍作梵音般的龍吟,嘶吼著。


    短暫的定格。


    那黑光的“光”消失了,顯出一把“猙獰”的黑劍。


    劍身漆黑,如烏鴉尖喙,中脊竟如四棱劍往兩邊微微突出,這可以使得隻要被劍刺中,那麽傷口便無法愈合,護手無叉,卻是一顆蒼白的瞳孔,雙翼勾出一個環,形成了細柄與護手弓,使得即便不是禦劍,而是運劍,也可以靈活無比,總而言之,這是一把真正的殺人的用劍。


    叮!


    清脆的響聲。


    夏極手中的那柄執魔劍竟然中斷了,三分之一的劍尖落在甲板上。


    鬼鴉俯瞰著少年,指著他,淡淡道:“留著你的力氣,對對付妖魔,而不是對付自己人。”


    夏極:...


    鬼鴉一抬手,黑鴉劍便是返迴他手中,他甩了甩,冷聲而隨意道:“艇上名劍很多,重新去挑一把吧。”


    說罷,他直接轉身,負手離開。


    飛艇上切磋可以,但若是打鬥,那就是該受到懲罰,令行禁止,這就是他的規矩。


    至於祝融,他規矩不了,所以隻能規矩這個人間的劍客,就是這麽簡單。


    少年低頭默默撿起劍尖,放入鞘中,然後又把斷劍放迴去,他沒有去重換一把名劍,也沒有再去做任何事,他走到船舷邊,看著腳下的一望無垠的大海,這裏是西海了。


    祝融沒好氣地看著他,想了想終究沒過去指責他,剛剛少年隻是想將她推開然後專心對付那一劍...隻是沒想到推錯了地方。


    青鳥,核陣的修士,以及再遠處的自以為是跟著仙人去修仙的少年少女們...都看到了剛剛那一幕,神色各異,有震驚,有感慨,有不屑,還有羨慕。


    但,少年卻是繞向了船尾,八卦鬥篷在剛剛燃燒毀壞了,很快又有昆侖道宗的小道姑為他取來了一件新的。


    他有禮地微笑表示感謝,那道姑小聲提醒道:“白起師兄,這艘飛艇上雲集的都是各方強者,還有仙人,我們不要和他們起爭執比較好。”


    少年再帶著歉意,微微頷首。


    那道姑道:“我們剛剛都很擔心你呢,畢竟白起師兄現在可是我們的領隊,我們要一起去異域的國度,會遇到可怕的妖魔...隻有白起師兄才會在關鍵時刻幫助我們吧?”


    她帶著期待,想要得到肯定,以緩解緊張。


    夏極沒有讓她失望,微笑著肯定地點了點頭,小道姑露出了微笑,雀斑也舒展開了,“白起師兄有事叫我,我叫明月。”


    太極底紋的黑色道袍烈烈飛揚著,少年裹了裹緊,好似在雲端,懼怕著多變天氣的嚴寒,至於剛剛的事情,他如是沒有放在心底。


    祝融在遠處看著。


    青鳥笑嘻嘻道:“他推到你那裏了。”


    祝融:...


    “你說他是不是在生氣?還專門跑到沒人的地方去生氣。”


    青鳥:“我看不像,他看起來冷得很。”


    祝融:“那就是一團包裹著熔岩的冰?你看著平靜,卻是...”


    青鳥疑惑道:“但是什麽?”


    祝融:“沒什麽。”


    ——仙人們永遠不會明白,在人間,劍是劍客的生命,劍在人在,劍傷人傷,劍亡人亡,劍客尚且如此,何況那少年還戴著劍帝的冠冕。


    她輕聲感慨著,“真是個小怪物呢...我倒是好奇他那亡去的妻子是什麽樣的人呢?”


    ...


    孟婆把一雙小靴子丟在枯草叢裏,赤著雪足在湖中輕輕撥弄著冰冷的水花,又摘下枯木枝做叉,獨個兒饒有興趣地尋著水底的魚,想要戳起幾條,做成燒烤...


    她已不喜歡吃燒烤了。


    但這會讓她想起許多年前,她與夏極返迴江南時半路的情景,她抓魚,夏極烤魚,然後她湊在篝火邊,雖然黑暗裏藏著可怕的燭龍,遠處還有隨時會襲擊而來的敵人,但她還是喜滋滋地看著火焰,好像一隻饞著魚的貓兒。


    她不是愛吃烤魚。


    她也不是愛看火焰。


    隻是因為在篝火邊烤著魚的是他。


    想到他,孟婆眸子便是都溫柔了起來。


    她輕輕嗬出一口寒氣,似乎在說“又是一個人了呢”。


    月色隨湖波一泓兒蕩到了遠方。


    這是距離昆侖百裏之外的月光湖。


    而百裏之外的昆侖才發生了一件大事:


    蠻子似乎知曉了老道、劍仙都受了重傷,而劍帝又離開了,那木鹿大王不知為何,居然再次折返,進行了一次報複性的突襲。


    這一次突襲,逼迫地昆侖徹底開啟了封山大陣,一旦開啟,便是與外隔絕二十年,一旦開啟,那昆侖道宗天下第一宗的位置就等於拱手讓人了。


    而此番...昆侖道宗,死傷慘重,真實的交戰過程無人知曉,老道與劍仙似乎被一位神秘強者壓製著,然後差點就被孟木鹿轟殺。


    而與夏極相伴過許久的女鄰居,那位百花榜第二的“午夜曇花”白水雲,也是紅顏早夭,在混亂之中,被一柄普普通通的刀殺死。


    此時這事已塵埃落定,昆侖封山,江湖士氣大周士氣都降低了。


    思緒轉迴。


    孟婆忽然眼睛一亮,指尖夾著的木枝閃電般戳下,枝尖貫穿了一條遊過的黑魚,她提起樹枝,將魚捧起在手中,然後丟在一邊的竹簍裏。


    忽的,她怔了怔,因為她看到了自己雙手被血液沾滿的紅...


    那紅,是魚的血。


    也讓她想起了數日之前,被她殺死的午夜曇花的血,那道姑其實也沒做錯事...


    隻是她靠夫君太近了,狐媚子臉,該死。


    她忽然眉心有些疼痛,孟婆右手猛然捏緊,血水化作細珠,四射開去,刹那之後,雙指迅速並起,死寂的冰冷氣息纏繞在她指間,慢慢地點在了泥丸宮外的眉心之間。


    她緩緩調息,死寂的氣息鑽入毛孔。


    過了很久很久。


    也許還是今天,也許已是明天。


    久到不知天在水中,星河在腳下,孟婆緩緩睜開眼,這一刹那,她看向被月光灑滿的湖泊,湖泊裏倒映出一張絕美的臉龐,最為突出的是那一雙無情眸子...


    根本沒有瞳仁,而是無數的星星點點在旋轉著,好似落入了黃泉中的惡鬼在仰望著穹蒼。


    無聲無息之間,她已經突破了新的境界。


    但卻沒有半點開心。


    噠噠噠...


    遠處腳步聲傳來。


    一道黑影被月色拉長投落,來人身高兩米,威壓十足,頭戴蒼白的鹿骨王冠,顯然是南蠻神話孟木鹿。


    粗獷的聲音響起:“喂,女人,我們南蠻王要見你。”


    話音剛落。


    孟木鹿忽然覺得心被揪住了,他看到一道死寂的身影在那女子背後緩緩浮現。


    麵戴神秘孟婆麵具,雙眸緊閉,虛影高達百丈...


    雙臂垂著黑袖,袖袍遮天,擋住漫天光明,月色星輝全部消隱,袖中隱約可見渾濁的河流,不時有五彩斑斕的“寶石”直勾勾盯著他。


    不!


    那不是寶石。


    而是一顆顆惡鬼的眼睛。


    孟木鹿隻覺心底一寒,本能地便想反抗,但才一動手,便是露出驚怖之色。


    ——怎麽可能?為什麽我自己的功法忘記了?


    ——該死,怎麽都想不起來?


    幾個念頭閃過,這位南蠻神話竟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雙手撐地,血液凍僵,瑟縮地看著那俯瞰他的...


    他已不知如何形容。


    孟婆?


    黃泉地獄?


    還是其他什麽?


    他遺忘了自己的力量,成了一個凡人?!


    這...這怎麽可能?!!


    而此時,溫和的聲音從遠隨風飄來:


    “叫南蠻王來見我吧。”


    木鹿大王大腦一片空白,他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恭敬地說了一聲:“是!”然後迅速起身,跑遠。


    孟婆輕舒一口氣,一雙細而白的小手撐著冰冷的湖地,她抬著頭,看了一整夜的天空,四周藏匿在陰影裏陰兵們,永遠不會明白他們的女皇究竟在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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