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飛雪自悱惻(一)


    風有些涼,我愛這涼涼的風,有雪花飄下來,太調皮了,鑽進我的毛領子,滑進我的脖子裏,被我的體溫捂化,雪白的狐狸毛領被這雪花瓣兒沾濕了,月光如水,溫柔地貼在我的臉頰上。


    我抬手,輕拍了一下自己的雙頰,腦子裏浮現出一張漂亮的女人的麵孔來,她說,我太瘦了,要養胖一些才好。


    她愛煮東西給我吃,香甜的東西,暖了我的胃,我的心,我的肚腸,我的五髒六腑,讓我心甘情願地為她而迷醉。


    她是陶伊?


    不,她是我的娘親!秦箏!


    世間最漂亮的女人,不是陶伊,是秦箏,我的娘親!她臨去的時候,也是帶著微笑的,緊緊地擁抱著我,吻著我,告訴我說:


    “羽兒,娘隻是迴去了,你要好好地吃飯,睡覺,然後……快快長大!”


    那夜,也有這樣溫柔的月色。


    隻是,她的際遇卻並不溫柔。


    我看著她被一道道符紙擊中,我哭不出來,也不怕,隻是躲在門後麵,怔怔地看著,聽著,想著。


    為什麽,她會這樣呢?就那樣微笑著,無聲無息地化成了一縷青煙,不見了。


    我的童年,是在冷漠和譏笑中度過的。


    他們譏笑我,不過,他們都死了!我怎麽可能允許他們用那樣譏笑的談論我的娘親,世間最漂亮的女人?


    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陰冷,這陰冷從來隻隱藏在我的五彩琉璃眸之下。


    雪更大了。


    有人在船艙裏輕喚我的名字:


    “沐羽,進來吧。”


    這個人,從來不喚我十一,她叫我沐羽。


    她也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做左曉嬋,她,是王兄的賢妃。她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進了宮,不爭寵,也不願意停留在宮中,隻是安靜地準備著自己明天要走的路。


    這條路,便是要跟隨我修道。


    她說,她要拜我為師,可是,她卻不肯叫我師傅。


    她也不愛笑,隻是沉靜,沉靜地看著一切,她的行為,永遠都是風輕雲淡般的優雅,舉手投足,都如同書裏描繪的一般,優美。


    我不愛這樣的女子。


    因為,太規矩。


    不過,我還是應了聲,我轉身,進了船艙。有人陪在身邊,總是好的。所以,我的府中有許許多多美麗的女子,她們都喜歡我,我知道。


    我享受這種喜歡,不過,每過幾年,我便會換一批過來陪我,隻是陪著我而已。


    船艙裏暖和極了。


    一盆溫暖的碳火正熊熊燃燒著,左曉嬋在燙一壺酒,聽見我進來了,便用她那無比優雅、無無比規矩的聲音說道:


    “沐羽也喝一杯麽?”


    “好啊!”我唇揚,輕笑,盤腿坐了下去。


    她抬起眼眸來,看了我一眼,便往杯中倒了一杯晶瑩的酒,輕聲說道:


    “王後釀的酒,果然好喝。”


    聽到這話,我又驕傲地笑了,陶伊——是我在世間,第二喜歡的女人!我喜歡她,因為,她是陶伊,一隻勇敢而固執的小梅妖。


    她釀的酒,我和王兄總是一人一半,從不厚此薄彼,我知道,她也欣賞我,疼惜我,不過,也僅此而已了。


    世間上,沒人能取代王兄,便是阿碧,也不能!


    我很奇怪,那是種什麽樣的感情呢?他們在天火中緊緊相擁的時候,那是種什麽感覺呢?我站在天火外麵,那火焰騰騰,她和他,擁吻!


    “沐羽,他們是怎麽認識的呢?不要告訴我,真的是樹林偶遇!”


    左曉嬋端起酒杯來,她是左手端杯,右手的彩袖遮擋,然後輕一仰頭,卻也隻小抿一口,一杯酒,她總要喝上許久,而且臉頰上也從不為這酒而染上色彩。


    哦,對了,左曉嬋愛穿彩色的衣裙,她的上衣總是素色的,或是青色,或是白色,或是粉色,下擺的裙,卻總是五彩,咦,和我的五彩琉璃眸的顏色是一樣的。


    所以,我下意識地才會願意收她為徒吧?反正陶伊那女人,隻要愛情,不要學本事,當然,她也不需要學什麽本事了,我娘親那顆狐珠,是天地間的至厲法寶,足以讓她把王兄打趴下,到時候,可能是王兄又來要我給他治傷了,說不定再討點製服她的法寶去呢?我應該給他什麽法寶?再給她什麽法寶?他和她打來打去,會不會很好玩?


    一麵如此想,我玩心便頓起,左曉嬋不是永遠一副鎮定的模樣麽?若她害羞,或者憤怒,生氣又會是什麽模樣?


    “他們麽?”


    我沉吟了一下,往軟墊上歪了下去,伸手,解開了我的披風的帶子,又拉開了腰帶,露上出我裏麵白色的錦衣來,脖頸,有優美的弧度,長發,在我肩頭散開,柔軟如海藻。


    我像我的娘親,不是極俊朗的那樣,卻是極具氣勢的那個,我的優點我明白。


    可是,左曉嬋隻淡淡地掃了我一眼,便又重複起她喝酒的姿勢來了。五彩的琉璃光在我的眼中慢慢流轉了起來,一片瀲灩。


    也對,龍皓焱,那般威武的男人,她也不動心,可能,她也不喜歡男人,喜歡女人也說不定?


    我沉吟了一下,慢慢開口:


    “他們,王兄毒發,在河邊遇到了浣衣的陶伊,便讓榮延把她打暈了拉到了洞中,然後,你明白,男人女人的那樣事,他強迫陶伊完成了……”


    我斜過了眼眸,看著她,她進宮三年多,卻並未和他有過一次夫妻之事,不止是她,滿宮女人,沒人能碰到龍皓焱的衣袖,之前是他不願意,後來是灰灰太兇巴巴,所以,她聽到這樣的話,應該羞澀才對。


    很快,我失望了,她石頭一樣,隻聽著,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有些惡意起來,這樣的雪夜,隻有漿劃動著河水嘩啦啦地響,沒有一點樂趣,她不彈琴,不唱歌,不吟詩,什麽也不坐,呆巴巴地一口接一口喝酒。


    這樣的徒兒……不如陶伊一半有趣!


    我又開始想陶伊了,自從認識了她,我想她的時候,遠遠超過想我的娘親。


    她那樣的溫柔,溫柔地看著我,眉目如畫,肌膚如瓷,長發上有令我陶醉的香氣,生氣的時候,便會漲紅了臉頰,跺腳,扭頭就走,還會哭,會恨恨地對我說:


    “你是王爺,為何欺負我一個小女子?”


    她還會為我做看上去很醜,卻穿著很舒適的黑布鞋,會做好吃的飯菜,會用樹葉吹起最美妙的樂聲,會怕我生氣,怕我不理她,怕這怕那……卻唯獨不怕、不怕我對她有任何不理智的行為。陶伊嗬,太信任我,反倒讓我惱火,我應該壞一點,趁著她和王兄有危機的時候,把她奪過來,帶著她天涯海角,策馬江湖,有那樣有趣的女人陪著,快哉,快哉也!


    我不知道,我並不是在想,而是在慢慢地述說。


    左曉嬋靜靜地聽著,壺中的酒不知不覺便去了大半,我也累了,輕輕地闔上了眼睛,輕輕地唿吸,輕輕地迴憶。


    迴憶我的往昔。


    歲月,我從未擔憂過歲月,我不會老,那兩個人也不會。


    隻是,若歲月太漫長了,他二人一直那樣肉麻,我怎麽辦?我又有些煩躁了起來,翻了個身,背對著了左曉嬋,我討厭有人看到我不高興的時候,隻是,我現在不能把她丟下水去,水太涼,會淹死、凍死她,我還沒有那樣地不憐香惜玉。


    盡管,我的雙手其實沾了太多的血。


    有一個秘密,我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城外那些道士,全是我殺的!我讓他們快快滾,他們卻諷刺我是狐妖的兒子,說要像打死我娘親一般,打死我!


    真是狗膽包天!


    我七歲入道,十四歲便學了滿身的本事,加之我娘親遺傳給我的天賜稟賦,他們也想跟我作對?可能,他和她都知道了吧,隻是,不提。


    陶伊說,十一,你真的很難懂,我看不懂你。


    可是,陶伊,我不想你看懂我,你看不懂,就會時常想,你時常想,你的心裏就永遠有一個位置是給我的,不管這位置是什麽!


    是不是,有些酸?


    那又如何呢?這就是我最最真實的想法。


    我是狐妖的兒子,我喜歡了一個小妖精,可惜小妖精喜歡我的王兄,世間我最不願意傷害的人!


    砰砰砰……


    我的心,又猛地加速跳動了幾下。


    是他們在想我麽?


    龍老大現在也有些酸溜溜的,總是讓小白雀來消息給我,讓我早早迴去,說他……掛念我!


    牽掛……


    我喜歡這個詞兒!


    我,也牽掛他們!我的兄長,我的嫂嫂。


    姻緣,真是件奇妙的東西,我的心又漸漸安靜了下來,一床軟被蓋在了我的身上。


    我聞到了,左曉嬋身上那規規矩矩的香味,明兒,我要告訴她,不要用這樣規矩的香了,我討厭這香味,我喜歡那種活潑些的,比如薔薇花的香味。


    船靠岸。


    青州府。


    雪仍在下,小鎮的碼頭很清冷,隻有我這一艘船孤零零地泊著。


    彎腰,鑽出了船艙,整了整衣衫,戴上了鬥篷上的帽子,略提了衣袍的下擺,沿著已經結了冰的台階上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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