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和胡大奎一起進了一個廠舍,發現這裏前邊的地麵空出了一大塊,看地上的痕跡是坐過人的。雖然人們很擠但誰也沒有往前坐。原來今天早晨開始便一批批的人被帶出去,說是出去做工,一會兒就傳來機槍的噠噠聲,接著又來帶人。人們心裏都很清楚是在殺人,但誰也不願意承認,誰也不往前坐。胡大奎後來問了站崗的日兵才知,這裏的大屠殺今天就開始進行一部分了,因為是10人到20人一排殺的,速度就特別慢。一天到晚隻殺了二千多人。日兵說明天的集中處理就不會這樣慢了。

    燕京感到這裏的人好像都麻木了,介紹自己的身份時好多人都沒有理睬。好像日軍和國軍沒有什麽區別了。燕京在想,是不是人在極度絕望後已忘記了自己的生命?

    燕京盡量做著工作。突然胡大奎在廠舍最裏麵喊了聲向燕京招手,燕京在滿地人群中擠了過去——是摟在一起的一對青年男女,男的濃眉大眼,女的嬌小俊秀,那男青年在央求胡大奎把女朋友帶出去。胡大奎和燕京商量,這次是來救孩子,大人行嗎?那男青年說他們是逸仙橋中學的教師,本來訂在新年結婚的,外地親友的喜貼都發了出去。可是12號下午日軍的炸彈把他們兩家11口人全都炸死了。

    那男青年看著燕京喘著長氣接著說:“聽到您剛才自我介紹,是金陵大學的教師,我們都是教書的我信您了,請無論如何幫幫我,幫幫我們的愛。”燕京想了下點點頭說:“這麽多的孩子也需要人照顧的,而且她是老師,如果日軍要問的話是能說得通的。”那男教師鬆了口氣,欣喜又不舍地把女教師推開。

    那女教師和男教師訣別後和胡大奎向外走著。剛走了幾步那女教師又瘋了一樣跑迴去,摟著男教師說不走了要死在一起。男教師說:“曉棠你聽話,你如果愛我就好好活下去。”

    曉棠哭著說:“你如果要我走,我們就結婚,我們還沒有……”

    燕京這時心裏聯想到自己和孟莉莉的婚事,那種共鳴和惻忍令他衝過去一把將那兩人拉起,大聲向黑壓壓的人群說:“我宣布,今天,民國26年12月17日,在這裏,長江江畔,舉辦一個刑場婚禮,我,金陵大學教師燕京做主婚人。現在,一對新人向在天的父母一鞠躬——”

    大家都在轉過頭來向這邊望著。這對男女聽從著燕京的號令含淚向天遙拜父母。

    “夫妻對拜二鞠躬——”兩人執手淚眼相對,各向後退了一步,緩緩相拜。

    “向南京的父老鄉親三鞠躬——”兩人又向廠舍裏的人群深深鞠著躬。

    這時,周圍有人哭了起來,哭聲在漫延,由近到遠,繼爾全場都相繼哭了起來。低沉的哭聲裏有著控訴,有著憤怒,形成一波波的哭濤。

    燕京的淚水和人們一起在任意流淌。他好像在理解,這幾萬名同胞不能隻用軟弱和麻木來感覺,人在走投無路極度絕望的時候,在饑餓疲乏虛脫無力的時候,那種不求苛活隻求速死是不是也屬於一種壯烈?!

    燕京忍住眼淚問了他們的名字,向大家說道:“讓我們為魏近平、胡曉棠二位新人祝福!”

    胡大奎在催:“是我一家子啊。我叫胡大奎。胡曉棠,時間不多了,快跟我走。”

    那男教師魏近平一聽說胡大奎說姓胡,一下子就跪下了,拉著胡曉棠也跪下了:“胡大哥,以後胡曉棠就拜托您了。你們都是胡家人……”

    胡大奎托起魏近平說:“我以我軍人的名譽發誓,一定會照顧好曉棠。”說罷拉起胡曉棠就走。十多個兒童都在向門口集中。

    突然胡曉棠像決定了什麽,又瘋了一樣跑了迴去,邊跑邊說:“胡大哥,求你等我一會兒,我既然結婚了,我就是他的人,就要留下我夫君的骨血……”

    大家都明白了,昏暗中大家都默默地轉過身去……胡大奎和燕京守在門口。人性的聖潔與偉大在升騰飛舞……

    天已大黑,人們陸續匯齊了,每個人都領迴來十多個兒童,譚明豔領迴來的最多,有30多名。楚紹南為難了,一共找出來119名兒童!這怎麽能坐下呢?

    那個日軍小隊長領著幾名日兵在一旁觀看著。

    張鐵成和洪彬發動了車。胡大奎和羅維漢在車下把孩子們遞上去,譚明豔和胡曉棠在車上接著孩子們上車。譚明豔把個子小放在個子大的腿下,個子大的再懷裏抱著一個,擺得密密麻麻的。吉普車前座是楚紹南和燕京的座位,後排座裏塞了12個,卡車駕駛樓裏塞了9個,胡大奎和羅維漢隻好站在卡車的踏板上,最後地上還站著六個孩子。說什麽也塞不進去了,再加人就有危險了。六個沒上車的孩子裏那個阿敬還在說:“快帶我找到媽媽了,玩完這個遊戲就能找到媽媽了……”

    這時,從江邊殺人的日軍大隊撤迴來了,不到二百米遠。如果他們遇到了,弄不好會節外生枝,那裏有日軍中隊長和大隊長。

    正在楚紹南狠下心想要那六個孩子迴去時,突然車尾的譚明豔從車上跳了下來,嘴裏在說著:“我坨大,占地方。”兩下子就把剩下的6個孩子塞到剛才自己的位置上,然後對楚紹南狠狠地說:“快走,快走!再不走就都走不了了!”

    楚紹南一狠心上了車,日軍小隊長一揮手,兩個日兵端著刺刀把譚明豔押迴了廠舍。好像譚明豔迴頭又說了句:“我不會等死的!”

    什麽叫舍已救人?譚明豔是真正的舍已救人,他明知道大屠殺在即,卻把生的希望丟給了孩子們。楚紹南眾人無不為之感動。這是真正的軍人,是保護百姓的真軍人!

    一百多孩子進入了巧姐房,一下子給這裏增加了生機。紛亂中孟莉莉看到燕京不顧旁邊有人便撲了過去。

    張鐵成在為羅師長、黃旅長們介紹外麵的情況和南南、京京的事跡。兩位會日語的女兵杜冰和張月波聽到楚紹南以記者的身份質問日軍啞口無言時興奮不已。楚紹南和她們用日語聊了幾句。

    胡大奎把胡曉棠稱為本家妹妹介紹給了大家,並講述了燕京主持刑場婚禮的經過,當然後麵的胡曉棠勇留骨血的事情沒有講。孟莉莉、曾純如和圍過來的女兵們都落下了眼淚。

    孩子們喝完水吃過飯後便都恢複了活潑,到處亂跑著。女兵們在為孩子們登記分組,每人帶一組。最後統計出來:男孩81人,女孩38人。最小的是4歲半的阿敬,最大的12歲。孩子們的衣兜裏都有寫著自己名字和父母名字的紙條,有幾個孩子的紙條上還寫著住址和外地的親屬。

    楚紹南找到了那個和爸爸玩找媽媽遊戲的阿敬,抱了他一會兒,和他輕聲地說:“阿敬,這裏好多人都是你的媽媽……叔叔過幾天會來看你的。”

    楚紹南向軍官們告辭:“這百多名孩子就交給你們了,等合適的時候我們再把他們轉到安全區的國際紅十字會去。今天我們會盡力去幫助城外的六萬同胞,阻止草鞋峽大屠殺。”

    羅師長低沉地說:“曆史會記住我們的抗爭的。你們一定要小心,注意安全。有需要我們的時候就迴來調遣。”

    這迴六人組又加上了孟莉莉和曾純如,正準備出發時,胡曉棠在旁帶著哭腔說:“大奎哥……你不管我了嗎?”胡大奎看著楚紹南,楚紹南微笑了下說:“莉莉你們在黛玉園是不是缺個管家啊?”曾純如一把拉過胡曉棠推在孟莉莉身上,三姐妹摟在一起,胡大奎笑了,大家都笑了。

    正當大家向洞口走的時候,經常在最後關頭拿定主意的胡曉棠卻站住了。她揚著俊秀的臉和胡大奎說:“大奎哥,我不該走。我要留下來照顧這些孩子。我是和他們一批逃出來的,而且你們救我出來就是因為我是教師我能照顧他們……我怎麽能走呢!”

    楚紹南、燕京和大家都停下腳步默默地看著胡曉棠,楚紹南發話:“好吧,曉棠,這裏也很安全,你就和這裏的哥哥姐姐們統管這些孩子。注意帶好那個阿敬。”胡大奎也感動地說:“曉棠,你放心吧,哥會常來看你。你,你要注意身體啊。”

    從此以後胡曉棠的一生基本上和這119個孩子聯係在一起。她後來在南南、京京的幫助下通過國際紅十字會陸續把這些孤兒都帶到了國外,他們在國外組成了一個大家庭,叫棠家族,全體成員都叫曉棠為棠姐,外人一直以為曉棠是他們的堂姐,還有人以為他們的棠家族是唐家族。幾十年後這個已發展到近千人的棠家族一直非常團結,在國外華人圈裏一直很低調很神秘又很有成就,他們所有的大小家庭都有幾個共同的特點,就是每年的12月18日所有16歲以上的人都深居家中一天,還有所有的生意都與日本沒關係,再就是所有人的家中都供奉著一隻款式一樣的精致木盒,裏麵是外人不知的草鞋峽血土……他們現在資助和擁戴的領導者叫魏曉奎,不用說大家也會知道他是胡曉棠的兒子,至於他的名字裏含著三個人的名字大家也會猜到的。

    夜色中,南京城裏依然大火熊熊,兩輛車義無反顧,又開進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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