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老太婆死了那年,兒子怕他寂寞, 就買了個收音機給他解悶。於是他每天的生活就成了起床, 打開收音機,吃早飯,然後一整天都在無線電的聲音中度過。在臨睡前, 意猶未盡地關上電台,進入夢鄉。一開始的時候,無線電裏沒什麽節目,都是國語念的新聞,還有就是外國女人唱歌,唱的像被高跟鞋踩到了腳一樣尖叫。他閑著也是閑著,就硬著頭皮聽。不然兒子上班,孫子上學,家裏兒媳婦麽忙裏忙外也不會搭理他,他不聽還能幹嘛呢?開著無線電,家裏好歹有點聲響吧。到了這兩年麽,陸陸續續廣播台多起來了。唱國語歌的,越劇,京劇的都有了,還有他最喜歡的蘇州評彈和上海滑稽戲,在晚飯的時候都能聽到。屆時他們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一邊聽著彈詞開篇,一邊吃著兒媳婦做的小菜,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多美好。但是這上海灘的廣播台啊,這就沒個“整數(正經)”。今天還聽得好好的,評書裏說下迴繼續呢。明天到了點兒一打開頻道,這頻道幹脆都沒有了。他那個《金粉世家》的評書聽了一半,到現在都不知道下半部發展到什麽情況了。兒子說買了書讓孫子念給他聽,他說還是算了吧,孫子才七八歲,念什麽男歡女愛的東西,教壞小朋友。還有些頻道的主人也不知道是怎麽一迴事,節目播出時間飄忽不定的。昨天還是晚上播出的節目,到了今天中午卻又聽到下半迴了,讓他莫名其妙,不知道明天該什麽時候調到這個頻率來。後來他兒子告訴他,這些都是私人電台,什麽時候播出要看開辦人什麽時候有空,這不是讓人吃“空心湯團”麽!不過現在好了,自從有了“天外天無線廣播台”,他就把頻率給徹底固定,再也不瞎動了。這家廣播台和別家一天隻播幾個小時,甚至就一個小時的私營小廣播台不同,它是從早到晚都在播送。早上七點開始,晚上十點結束,正好和劉老頭的作息時間一模一樣。而且每天什麽時候播什麽節目,那根鐵板釘釘一樣,絲毫不差的。老劉家裏有一個英國台鍾,他每天都要去給這個鍾上弦,對時。就是靠“天外天”每半小時一次的準點報時。每到一個半點鍾,“天外天”裏就會唱起歡樂的廣告歌,唱完之後隨著最後一記“叮”敲擊鋼板的聲音,女主持人就會報出現在的時間,然後開始新的廣播內容。他們弄堂裏有很多人家是沒有鍾表的,有些鄰居家裏有事情,比如約好了出去火車站接人什麽的,都要來他家問時間。現在也不用問了,鄰居們家裏有廣播的人家,都會在準點的時候齊齊發出“叮”的聲音,然後一整條弄堂都知道現在幾點了。劉老頭喜歡聽的幾個節目,他孫子都特別貼心地用黑筆寫在了掛在客堂間的美女日曆本上,字體加大加粗,他眼神再不好也能看到。這個美女日曆本還是“天外天”的老板,羅三爺的百貨公司送的。他家兒媳婦特別喜歡逛百貨公司,平時一有空就往百貨公司裏鑽,周末幹脆整個人都泡在裏麵,硬生生把自己買成了銀卡……“喂哎屁”什麽鬼東西的會員。家裏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大馬路上的三家百貨公司裏買來的。家裏還定了時邁百貨出的雜誌,每個月的月頭郵遞員會送來,他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時候,也會眯著眼睛艱難地看兩眼——字是看不清楚了,彩頁上漂亮的明星插圖和廣告女郎還是可以瞄兩眼的。然後上周末,老頭在家門口翻看雜誌的時候,一不小心看到了那張泳裝女子的圖片。沒見識的老頭當時血壓一下子上來了,頭暈腦重地拿著雜誌在天井裏轉了一圈,差點把腦袋磕到水井的井台上。要不是他兒媳婦買菜迴來及時看到,把他送到弄堂口的診所裏去,老頭估計當天就要“翹辮子”了。後來他聽隔壁鄰居張老頭說,時邁百貨在搞什麽女子新式內~衣和泳衣的促銷活動,為了聲援現在那幫女界的“天~乳運動”什麽的,反正跟清末的“天足運動”差不多。隔壁張老頭家裏養了兩個女兒,一個是女中學生,一個是女大學生,思想進步的一塌糊塗,老張頭也跟著一起“進步”了不少。“天足運動”老劉本人是經曆過的,他年輕的時候也要求進步。人家給他介紹小娘子相親,他之所以選了後來的老伴兒,也是因為那麽多女的裏麵,隻有他老婆是“大腳”。原來如此,原來現在又開始“運動”了啊,老劉恍然大悟。難怪他看到兒媳婦晾衣服的時候,本來的裹胸布不見了,改成了兩個之前沒看到過的形狀奇怪的東西……咳咳,他也就隨便瞄了一眼而已,他是個很正經的老頭子。劉老頭本來還以為自己看女模特泳裝照片是“下流”行為,經過老張一番點撥,才知道這是“進步思想”。於是也不再不好意思了,時不時把這雜誌拿出來,翻到泳裝那一頁,還有女明星穿新款時裝的那幾頁,接受一下“進步思想”的熏陶。因為這個時邁雜誌和“天外天廣播台”都是羅三爺名下的,所以時邁會刊登“天外天”的廣播節目預告表。接下來一整月的節目內容都寫的清清爽爽不說,還會寫文章告訴大家,哪天的節目上,將有名角,“大響襠(評彈名家)”和明星來現場演出,歡迎大家蒞臨時邁七樓現場與你喜歡的名家麵對麵。像老劉活到這把年紀了,最最喜歡的也就是聽評彈了。過去在蘇州的時候聽,後來跟著兒子搬家到上海還是聽。以前腿腳利索的時候,還會每天早上帶著一撮被油皮紙包好的茶葉,去茶館書場聽書。入場隻需要一角錢,脫下外罩後把茶葉交給書場的博士,他就會到茶房去給你泡茶。每個老客人都有自己的茶具,都不需要在上麵貼名字,博士自然知道哪副茶具是誰的。等客人坐下來的時候,早就恭候多時的小二手一揚——一塊蒸的熱騰騰的白毛巾就飄到你的手上。那負責扔毛巾的小二手裏有的是功夫,他就站在那裏,甭管客人坐在哪裏,是一樓還是二樓,還是柱子旁邊的犄角旮旯,他都能百分百讓毛巾精準地落到你的手上。擦完臉,擦完手,一路走來的煙塵氣和疲憊一掃而空。到時候你拿起毛巾再扔迴去——放心扔,隨便扔,隻要大致方向對,小二總歸接得到的。這時候泡好的茶也送上來了,因為茶葉是自己的,不存在喝不慣的問題。當然,也有新客人會在書場直接買茶喝,這時候的茶具也就是書場提供的了。茶博士退下去,脖子上掛著一個木箱子的小姑娘就會登場了。那個木箱子裏麵通常放著各色香煙,用報紙包成三角型的紙包裏有花生,南瓜子,香瓜子,各種蜜餞,還有上海特產的梨膏糖,蘇州“采芝齋”的粽子糖。買一包煙,拿一包瓜子糖,等著說書先生開場,那日子簡直就是“邪氣愜意(非常舒服)”。當然,儂要是早上出來的早,肚裏空空的話,跟小姑娘說一聲,她在後廚房幹活的阿姆馬上會送來熱氣騰騰的豬油蛋皮紫菜小餛飩,給儂墊肚子的。一直到前年老伴兒去世前,劉老頭都過著每天追著名角輾轉在上海各大書場的好日子。後來老太婆走了,他一下子覺得自己“老之將至”,走在馬路上都怕被路過的黃包車撞死,也就再也不出門聽書了。他把一腔的愛意全部放進了無線電台裏,放在了各種評彈節目上。直到三個月前,他孫子在照例給他念“天外天”節目預告的時候,告訴他當月的月底,蘇州著名評彈“大響襠”吳思蘭要來時邁七樓做現場表演的消息。吳思蘭啊!!他追了足足十多年的吳思蘭先生啊!為了她,他曾經特意從上海坐船到蘇州各個碼頭上去追著聽戲,足足曆跟了一個月多才迴家。和唱京昆、越劇的班子不同,這些說書唱評彈的先生隻需要背著一把三弦、琵琶就能吃飯。他們通常都是在長江沿岸的各個碼頭附近的書場說書的。上午說完,下午就坐船到達下一個城市繼續說。隻有像老劉這樣有錢有閑的“死忠粉”會一路跟隨聽下去。聽聞“吳思蘭”要來時邁,老頭本來已經沉寂已久的心一下子“活絡”起來了。當天晚上兒子從洋行迴家,一隻腳剛踩進門,他就提出了演出當天要去時邁七樓的要求。他兒子是個大孝子,一口答應了下來。因為時邁的現場演出票都是前一天在一樓服務台發售的,為了滿足他幾年沒有出門的老爸的要求,小劉前一天淩晨就去時邁門口排隊了。然後看到了一條大約三百米的可怕隊伍。這三更半夜的,雖然是六月裏的天氣也夠冷的。不止露水濃重,還因為站在高樓下還有一陣陣的邪風,一群人穿著長袖大衣抖抖索索地排著隊。小劉精明的很,從頭到尾把隊伍數了一遍,發現排隊人數早就超過了“天外天”規定的票數。再看了一眼排隊的人群,不少都是像他這樣年紀的,明顯就是秉了爹媽的“聖旨”來此等候的,還有些幹脆是老頭子自己上場,頂著寒風死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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