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的錢,是‘龜丸百貨’的開業籌備組分給我的房子。那邊的高層幹部都在虹口租了房子,我作為高級經理,有一棟屬於自己的洋房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日本人啊,該慷慨的時候還是很大方的。”羅沐澤啃了一口塗滿了果醬的麵包。“如果不是什麽‘龜丸’要來上海開百貨公司,把你請了迴來。你是不是壓根就沒有迴國迴家的打算?你是不是想要繼續拿著羅家的錢,在日本瀟瀟灑灑地當你的花-花-公-子?”羅雲澤冷笑道。終於……攤牌的時候到了啊。羅夏至暗自咋舌,他之前還在想著呢,以大哥的脾氣,是不可能這麽輕輕鬆鬆地放二哥“過門”的,看來今天就要開始算總賬了。“大哥說的什麽話?大哥捫心自問,這羅家有我羅沐澤的位置麽?”既然羅雲澤扯開臉皮,羅沐澤也幹脆把一切都攤到台麵上來了。“爸爸死了之後,遺囑裏是怎麽寫?商行和羅公館是大哥你的——大哥儂是長子嫡孫,是大姆媽生的唯一的嫡子,我沒話說。”羅沐澤轉身指了指羅夏至,“阿弟呢?崇明島上的房子我們不提他。他如今的百貨公司,不也是繼承了那間原來在大馬路上的南北雜貨店,才有了現在的規模麽?阿弟是爸爸的‘老來子’,是爸爸‘最疼愛’的八姨娘生的小兒子,我也沒話說!”羅雲澤聞言,太陽穴一跳。他最後指了指自己,一臉憤憤,“爸爸留給我的是什麽——紹興的祖屋和祖田!我真是要燒點紹興錫箔下去謝謝他了。阿弟,你說是不是?”“祖屋和祖田是羅家的根本……”羅夏至尷尬地說道。“‘根本’?這是讓我迴鄉下種地的意思麽?父親他自從離開紹興鄉下到上海灘打拚後,死也是死在上海的,葬也是葬在上海的萬國公墓的,壓根都沒有葬迴祖墳——你跟我說,紹興是我們的‘根本’?滑稽!”羅沐澤幹脆站了起來,扯下了脖子上的餐巾,揮舞著胳膊說道,“鄉下有什麽?我來告訴你們鄉下有什麽——是那些我們的父親不喜歡的女人們,是那些他覺得老了,土氣了,沒有生下兒子,又不得寵的姨太太們!”“是那些為了家族聯姻嫁出去之後,婆家敗落,沒有了利用價值,又不得不返迴羅家的女兒們!”“是那群整天巴望著我們可以到上海來見見世麵,巴結我們這一房的羅氏宗親們!”“碰!”他雙手同時拍上桌子,那副白到幾乎透明的麵皮上透著不自然的紅暈,細長的眼睛瞪的銅鈴一般大,“這就是你們說的‘根本’?我,爸爸的第二個兒子,不上不下,夾在你們兩個人的中間,這就是爸爸給我這個兒子的遺產!”“二哥……”羅夏至喉嚨發幹,曾經他不是沒有想過羅振華這樣分配遺產會否有失公平,沒想到羅沐澤還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多少年了都拒絕迴家。寧可伸手問大哥要錢,在外頭花天酒地。“我的姆媽,確實不像大姆媽一樣,是大家閨秀。也不像阿弟你的姆媽一樣年輕漂亮……她隻是一個教書匠的女兒,被父親看上之後娶迴了家做了填房。但是她一心一意照顧爸爸,照顧大哥和我。大哥,你說句公道話,我姆媽對你好不好?她對你比對我這個親生的兒子都要好!”羅雲澤低頭不語。“但是我們親愛的爸爸呢?他是怎麽迴報我姆媽的?他在上海發財了之後,就不停地娶小老婆迴家。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我媽是生病死的麽?她是被我爸活活給氣死的!”羅雲澤和羅夏至都說不出話來。和賀蘭和白鳳凰這樣的姨娘不同,二少爺的母親歐氏是在大夫人過世之後,明媒正娶討進門的續弦。而且那時候正直羅振華生意起步,正是最最忙碌的時候。歐氏因為讀過書,也會去商行幫忙,迴家還要帶兩個孩子,料理家務,身體也因此垮了下來。加上羅振華在事業成功之後,不停地往家裏娶小老婆,著實把她的心給徹底弄傷了。羅沐澤上了中學之後,她就迴鄉下養病,不久就病入膏肓了。據說死的時候,羅振華正在慶祝羅氏商行取得了當年最大訂單的慶功宴上,第二天酒醒了之後才坐火車迴鄉下,夫妻兩到頭也沒見到最後一麵。可能從那個時候開始,羅沐澤就恨上了羅振華,也恨上了他的女人們和其他子女們吧。“所以,你選擇投靠日本人,和家裏作對?”過了許久,羅雲澤開口質問道。“嗬嗬……大哥想多了,什麽叫做‘投靠’日本人?我隻是給日本人打工而已。畢竟他們願意聘請我,而我也需要出人頭地的機會。大哥,你會給我這個機會麽?”羅沐澤諷刺地笑了笑。羅夏至好歹還開口說讓他去百貨幫忙,這位大哥呢,半點讓自己插手羅氏商行的意思都沒有。他們怎麽好意思質問自己這麽多年來為什麽不迴家的……“隨便你吧,反正房間給你留著,你想要迴家住就迴家住。你想要去住日本人給你的房子也隨意……”扔下餐巾,羅雲澤也站了起來,往餐廳外走去。路過羅沐澤的時候,他停下了腳步,“隻是有一點——不準對你弟弟的百貨公司下手。”羅沐澤轉身,聳了聳肩膀,不置可否地說道,“大哥,我也是給人打工,身不由己的。”“好,那就商場上見吧。二哥。”看到羅雲澤又要發怒,羅夏至連忙上前兩步,扶住了他的肩膀,迴頭對著羅沐澤冷淡又堅定地說道。“真是我‘大哥’的‘好弟弟’。不愧爸爸和大哥都那麽寵你。”羅沐澤身後拍了拍羅夏至的肩膀,昂著頭往樓上去了。“小夏……”羅雲澤捂著胸口,皺起眉頭,“大哥心裏堵得慌……我們去江邊走走吧。”站在外白渡橋上,兄弟倆看著這橋上往來的車流和人流。不遠處,海關大樓的鍾聲響起,略帶著鹹味的江風從黃浦江那頭吹來,兩人靜靜地站著,誰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羅雲澤眯起眼睛,看著蘇州河的滔滔流水,開口說話。“我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同我說過……他當年和幾個同鄉的兄弟們從紹興來上海討飯吃,找了好幾天工作都四處碰壁。有一家油漆店的老板答應他們,隻要他們第二天早上八點前能夠到達油漆店,就會聘用他們做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