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咩!”


    白骨塔前還是許多荒墳,月色下,一堆堆白色蠕動著,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隻隻羔羊在墳頭間,啃著土堆裏偶爾長出來的幾根雜草。


    一個放羊人遠遠坐在白骨塔的門檻上抽著煙。


    黑夜中,火星一明一暗。


    趕羊人看著他們走來,遠遠的站起身來,拄著鞭稍問:“勞煩幾位,有沒有看到我走丟的羊子?”


    驚嚇不淺的幾人警惕的停下了腳步,四眼道長顫顫巍巍的拾起掉了一條腿的眼鏡,支在鼻梁上,眯著眼睛看了牧羊人一會,才緩緩道:“老鄉這麽晚也出來放羊?”


    趕羊人懨懨的迴答道:“我就睡這塔裏,丟了羊,睡不著覺呢!”


    他手攏在袖子裏,朝著背後的白骨塔一拱,歪歪斜斜的站著。


    采參客二爺正在把白鹿皮襖疊了幾下,重新裝迴包裹裏,可以看到,包裹裏還有一對銅匣子,有小臂那麽長,一拳粗細,被寶貝的放在包裹最裏麵。


    一隻大羊似乎聞到了什麽味,朝著二爺走來,嘴唇不斷翻動,頭往包裹裏伸。


    二爺用力推開羊頭,山羊長方形的瞳孔配上不斷翻動,露出大牙的嘴唇,看上去似笑非笑。


    這時候,二爺才注意到,山羊極瘦,可以看到身側根根的肋骨,但肚子又極大,月光下,白條條就像一具赤裸裸的屍體。


    四眼道士注視著趕羊人,許久才緩緩開口:“你走丟的羊長什麽樣啊?”


    趕羊人歎息道:“是頭羊啊!我半個羊群都差點跟著跑了,找了半天才找迴來,我盯著它的羊碼子,它繞著白骨塔轉圈呢!那隻羊特別大,比其他羊羔子都要大一圈呢!但是瘦……哦!它的頭頂尖尖的,像是帶了一個帽子!”


    四眼道長聽得冷汗都下來了!


    趕羊人卻熱情招唿道:“你們要進塔嗎?我給你們讓路。”


    說著,便揮舞著梢鞭,將羊群往兩邊趕。


    白骨塔就出現在了麵前,它並不高大,六層,莫約也就三丈高,第一層供奉的,就是那尊他們要來朝拜的白骨菩薩。


    月光下,菩薩通體潔白,猶如最好的德化白瓷一樣。


    神像莫約半人高,身著白衣,右手持定印,左手拈白蓮花,乃是觀音三十三像中的白衣觀音造像,但四目道人整個看怎麽不對,有一種微妙的不協調感,他在門外久久遲疑。


    但做慣了參客的二爺,卻是見廟就入,見神就拜,不敢細思量。


    他撚起一搓土,在白衣觀音前堆了堆,掏出三支香來點燃了就要往下插。


    這時候,四眼道人卻恍然醒悟為什麽有一種微妙的不協調了……


    香爐!


    神像麵前空空蕩蕩,幹幹淨淨,莫說香爐了,就連香灰都沒有。


    還未等他及時喝止,身後的放羊人就笑了:“你們給娘娘拱了什麽啊?娘娘不吃香火哩!”


    他抱著一個半大的羊羔子。


    小羊毛發柔順,乖巧的躺在他的懷裏。


    放羊人腳步奇大,兩步就跨入了白骨塔裏,將小羊羔擺放在白衣觀音前,轉頭對二爺笑了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隨即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反手劃開了小羊的肚皮。


    “菩薩要吃供奉的哩!”


    沒有一滴血流出來,小羊羔就像一個被劃破的皮口袋一樣,拆出根根潔白如玉的骨頭。


    很快一個小小的,殘缺一半的骷髏就被牧羊人拆出來,供奉在白衣觀音麵前。


    卻是一個四五歲模樣的幼童的骨骼。


    月光灑在潔白的骨頭上,仿佛凝結了一層霜。


    那層霜在白衣神像麵前,悄無聲息的化了!


    瑩瑩的光輝渡滿了神像一層,此刻如瓷的釉光越發清冷,更如玉一般。


    這時候眾人才看的分明,那尊白衣觀音,豈是用白瓷燒成的?


    分明是用白骨堆砌的!


    這是一尊白骨娘娘……


    四目道人掏出那麵青銅鏡,將月光照入白骨塔內。


    反射的月光清輝從白骨娘娘身後一路爬上塔身,那夜色中灰暗陰沉的白骨塔,反射出一絲發黃如象牙的慘白。


    無數骷髏頭組成了他們頭頂的天花板,大大小小的四肢骨排列成牆,彎曲的肋骨拚湊成鬥拱,一根根脊柱成了梁柱!


    整個六層小塔,拚湊成一尊無法言說的神像。


    似垂目,似悲憫,似冰冷的死亡!


    四眼道人目中的瞳孔再次分裂,四枚烏黑的眼睛從四個方向整座白骨塔,將白骨娘娘的神像攝入眼中,然後拚接成一個立體的整體。


    比起尋常人的雙目所見,更加立體,更透徹生動,分毫畢現的出現在四眼道人的眼中。


    啪!


    眼鏡跌落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白色的羊群一隻一隻鑽進了白骨塔中,它們脫去羊皮,露出潔白幹淨的骨骼,一隻接一隻的鑽入了白骨塔中。


    四眼道人突然感覺眼睛癢癢,他沒敢用手去抓,隻是眼角微微抽動,隨著那癢意漸漸鑽入骨髓,他整張臉皮都抽動了起來。


    二爺背後的包裹裏,兩隻羊羔突然掙脫了銅盒,掉了下來。


    咩咩的朝著白骨娘娘爬去……


    看到那兩隻古怪的,腿彎並非羊羔的反關節,向後打彎,反而如人一般向前彎曲的羔羊,猶如嬰兒一般向著白骨娘娘蹣跚爬去,二爺已經麵無人色。


    他轉頭看向四眼道長,卻驚恐的看見,四眼的麵龐已經完全青黑,儼然一副死相,眼角的抽動,更是將眼球扯動。


    伴隨著軟物掉落地麵,那聲若有若無的聲響。


    四眼道人的一隻眼球從眼眶脫落,摔在了地麵上……


    一種死寂一片的冰寒瞬間籠罩了眾人,老七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唿吸成了白氣,落下去就化成了冰霜,這一刻,白骨塔中仿佛比關外數九寒冬的老林子還冷,肉眼可見的白霜,覆蓋了他們的臉龐。


    二爺努力抬了抬手指,皮肉瞬間脫落,白森森的骨茬刺破了皮肉,暴露出來。


    他凝視著自己幹淨的指骨,無數次唿喚的‘仙家’沒有絲毫的迴應。


    二爺懷中一隻紅尾巴的白毛小耗子飛快的竄出來,向著身後逃去,但一個身披白衣,帶著高帽的身影突然出現白骨塔的門前。


    一黑一白突然從高處落下,隨著一個長長的,軟軟的紅色軟條垂落地麵,小心翼翼的將白毛小鼠卷起,吞入口中。


    莫約有半個白骨塔那麽高,又瘦又高,一黑一白的無常鬼站在白骨塔門前,被門簷遮住了臉。


    這時候,用垂落在地的舌頭,卷起白毛小鼠的白無常彎下了腰,與已經嚇得魂不附體的關外參客們對視。


    那滿麵笑容,頭頂高帽上寫著‘一見生財’的白衣勾魂使者,突然再次張嘴,口中的白毛小鼠已經消失不見,一個帶著紅繩的玉墜卻被他吐了出來。


    旁邊一臉愁容的黑衣勾魂使者舉起哭喪棒,兩隻青麵小鬼打著黑白的棋幡從旁邊竄了出來。


    隨著黑白無常腿不打彎,繞著白骨塔緩緩而走。


    又有四隻夜叉小鬼挎著腰鼓,用紅錘擊鼓,後麵出殯戴孝似的跑出真正一個樂器班子,塗著青臉的餓鬼有力無氣的吹著樣器,緊接著善意、五福、五魁,種種大鬼陰差遠處的白霧中冒了出來,它們或是搖頭晃腦的舞蹈,或是有模有樣的驅趕那些吹吹打打的小鬼。


    小鬼們更是熱鬧,有的豎起長杆在上麵爬來爬去,有的噴出碧綠的鬼火,有的蹦蹦跳跳做鬼臉。


    四眼道人僅剩的一隻眼睛,瞳孔已經貼在了眼角。


    看到這一幕,他僵硬的脖頸發出凍結實的冰塊碰撞的聲音,一點一點的艱難扭過頭。


    黑白無常已經轉了一圈迴來。


    白無常的舌頭伸的長長的,從二爺的懷裏,卷出一卷白娟,白霜也爬滿了他的舌頭,但還是將卷軸卷到了白骨塔門口。


    二爺眼睜睜的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直到他無意間看到了那條舌頭。


    “紙的?”


    四眼已經露出笑容,他也看到了黑白無常袍子下麵露出的——高蹺!


    四眼道人轉身走向門口,二爺眼睛圓瞪不知道他為什麽能動,但眼角瞥到的一幕,卻讓他更加驚駭。


    老七一動也不能動,感覺到有人從他身邊走過,抬眼一看,是臉色青黑,瞳孔翻白的四眼道人。


    他微微一怔,眼神向前看,卻見前方不遠處,四眼道人的身軀還停留在那裏,口鼻已經沒有白氣,再無唿吸。


    四眼道人幽幽來到白骨塔的門口,卻沒有走出去,而是歎息一聲:“一入此地,再無生門!”


    “我卻還是抱著偷生之心,這才被困在迷局之中……還是諸位提醒了我,白骨娘娘,並非生人可見!麵見她的唯一道路,名為死亡!”


    “修道人難免有長生之心,這便是那位地仙一直在塔外徘徊之故。”


    四眼道士幽幽歎息。


    “六重白骨塔,重重是地獄!”


    “這裏不是白骨塔第一層,而是寒冰地獄,所謂孤苦無親,冷若寒冰。世間無親無故孤苦冷凍而死者,如落寒冰地獄,陰冷徹骨,不得解脫!”


    四眼道長攤開右手:“諸位,可以將狀紙還給我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恭恭敬敬,將那白娟卷軸奉上。


    四眼道長緊了緊道袍,隨手拎起一根木棍,徐徐走過參幫眾人,走過自己的屍體,來到白骨娘娘的神像麵前,棍子一挑,旁邊兩隻跪俯在地的羔羊身上的羊皮就飛了起來。


    一對粉雕玉琢的童男童女,穿著喜慶的紅袍子,蹲在那裏,眼睛咕嚕嚕的轉。


    男孩突然哭出了聲,嚶嚶的童聲帶著一種非人的古怪。


    他張開的口中,一顆顆如米粒的牙齒下麵,一個粗大的‘樹根’縮迴了喉嚨裏,頭上紮的小辮子一顫一顫,紅彤彤的果實攢聚一團,從發辮中鑽出來,根根人參的觸須也從男孩的七竅中鑽出,隨即,他一溜煙的鑽入了地下,瞬間消失不見。


    一旁的女孩也緩慢抬腳要跑,但四眼道長左手閃電般的抓住了她的紅頭繩。


    “抓住他!”


    四眼道長一聲厲喝。


    幽幽的聲音迴蕩在空蕩蕩的白骨塔,無來無去。


    門口那群扮成鬼相的人群一哄而散,向著墳包中一閃而過的人影追去……


    百鬼猶如無頭蒼蠅一般亂轉,而那男孩卻在地裏任意遁走,不時的從某個墳包裏探出了頭,群鬼跑的戲服都亂了,妝也花了,一個個大唿小叫,哪裏還有‘鬼’的樣子。


    而四眼道長卻站在白骨塔的門簷下,清清冷冷,猶如鬼魂一般的看著。


    白無常脫掉了‘舌頭’,衝著四眼道長抱拳道:“掩骨會,應約來相助!”


    “道長,咱們掩骨會把城隍鬼會的家夥事都拿出來,也隻進的了第一層地獄!”


    “所以才無奈來求道長!”


    “白骨娘娘慈悲,身鎮白骨塔,以收容冤魂厲鬼。但陰魂厲鬼不容於世,所以群鬼所在七層白骨塔,便成了七重地獄,每年四月四城隍鬼會,才由我們掩骨會扮百鬼接引群鬼超度。”


    “久而久之,不願往生的群鬼被困於七重地獄,想要麵見白骨娘娘,就得依次破去七重地獄,將群鬼放出,方能接引娘娘降世下凡!”


    “漕幫和青皮行欲請娘娘下凡,便告知我等,請來了一位道門高人,為群鬼破獄,解救眾生。”


    “本以為又是一位沽名釣譽的‘高人’,未想此次卻見到了真仙!”


    四眼道人微微歎息,驀然迴首,身後的白骨塔陰森冰冷,縱然是顯化陰神,亦不住的承受那刺痛神魂的刺骨寒冷。


    “罷了!修道數十年,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那放羊人也是你們的人?”


    四眼道人轉頭問道。


    ‘白無常’微微一愣:“什麽放羊人?”


    此時一鞭從白骨塔第二層落下,輕輕打在不遠處的墳頭上,荒草頓時壓下,數顆攢聚成一簇的人參果在草堆中搖曳,黑無常從高蹺上飛撲下來,拽著男孩的衝天辮將他從土裏提了出來。


    “抓住他了!”


    旁邊的群鬼敲鑼打鼓,黑無常抓著男孩,拽到白骨塔門口,站在門簷下的四眼道長才伸出了手。


    他一隻手牽著男孩,一隻手牽著女孩,再不去想那位神秘的趕羊人,來到了白骨娘娘的神像麵前。


    伴隨著兩隻小鬼跪下磕了三個頭,卻見那白骨娘娘右手拈著的白蓮中,似是冰霜解凍融化,一滴露水凝聚,在白蓮上搖曳。


    露珠滴落,兩隻小鬼七竅中鑽出的血紅參須蠕動著縮了迴去。


    很快恢複了粉雕玉琢的模樣的兩位童子轉身過來。


    他們乖巧的趴在地上,迴頭給四眼道人也磕了一頭,身影徐徐散去。


    兩根粗如耳臂,糾纏在一起的人參出現在原地……


    這時候,一眾參幫才發覺,身邊冰冷刻骨的寒氣已經散去。


    整個白骨塔恢複了正常。


    卻見那白骨娘娘身邊,趕羊人驅來的羔子癱軟在地上的皮囊突然充氣一般的鼓起,數十隻羔羊咩咩叫著,朝著門外跑去。


    撒腿跑的羊羔,帶著奶肥,跑進了白骨塔外的亂葬崗裏,在墳頭中穿梭,很快都消失不見。


    這一刻,才有暖氣從門外吹來。


    “走吧!”


    四目道士從自己的屍體旁邊走過,看著上樓的梯子似是自言自語道:“明明是六層塔,為什麽說是七重地獄?”


    參幫眾人相互看了一眼,隻能緊了緊各自身上的包裹,小心翼翼繞過了道士皮肉一點點融化,脫落的屍體,向著樓上走去。


    隻留下兩顆相互糾纏在一起的粗大人參,供奉在白骨娘娘神像前。


    …………


    武破奴一步一步走出城門,凝視著麵前波瀾湧動,一個巨大的漩渦吞噬了半個江麵,還在不斷擴大,將河麵上的一切都卷入其中的三岔河口。


    黑壓壓的烏雲遮住了月光,隨著他一步一個腳印,天地驟然廣闊,麵前的漩渦無限蔓延。


    徹底囊括整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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