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歲的王老爺子站在鈔關浮橋之上,四下裏空無一人,隻有他們一行人在浮橋之上打起火盆。


    自從那日裏,紅樓鬼船衝撞了此地,橋墩上掛滿了鈔丁,晚上就再也無人敢走這座浮橋了。


    王老爺子穿著新的白褂子,新理的頭,鬢角剃的幹幹淨淨,拿著金紙往火盆裏送。


    “這紮紙王的手藝不尋常,他家的金紙是柞樹皮,配上數十種香藥,經過九千九百錘秘法製成的,最是靈驗,半個直沽城燒紙都從他那買,但這真貨啊!他隻賣給行家。咱們走陰人禮多鬼不怪,寧可繁瑣一些,家夥事也要齊全,說不準,就能保你一命……”


    “往年這樣的大活,怎麽也要把三牲六禮給備齊全了!”


    王老爺子絮絮叨叨的跟身旁的小夥說著,那小夥麵露難色:“爹!”


    他響亮的叫著,隨即小聲道:“那紮紙王是白蓮教的逆賊,鋪子都叫官府給封了!你說話也小聲些,別讓衙門的人聽去了!”


    王老爺子手一顫,苦笑道:“也是,你繼承了我的香火,也算是給咱老王家留了一條後,這走陰的邪門營生,就別幹了吧!”


    王老爺子將一雙黑布鞋小心脫下,新的白襪子踩在地上,他將兩隻鞋扔起。


    隻見兩隻鞋一前一後,翻了個麵,一隻搭在另一隻上麵。


    王老爺子微微一愣,撿起來再扔了一次,下一次,一模一樣的情形再次出現在老爺子的麵前。


    如此三次,都是一模一樣的結果,老爺子雙手微微顫抖。


    旁邊戴眼鏡的四眼道長歎息一聲,側頭低聲問張三指道:“我們南方有扔卦的,一陰一陽是聖杯,代表神靈同意了!這樣子,是不是神靈不同意他走陰?”


    張三指麵色複雜:“走陰有個規矩,過陰時,榻下雙履,必一仰一覆,盡仰其履則死不複返!”


    四眼道長看著雙手顫抖著一次次扔鞋的王老爺子,麵露不忍之色:“神靈不同意,這是大兇之兆!何必勉強?”


    張三指沒有說話,隻冷冷看著王老爺子滿頭大汗,一次次的布鞋掉下來,每次必定雙雙覆起,一連一十八次,無一例外,王老爺子失魂落魄,蒼白的頭發濕漉漉的,冷冽的江風亦難以吹幹。


    他顫顫巍巍的跪下,磕頭道:“祖宗在上!”


    “不肖後輩王窮剩,窮鰥無後,乃斷送祖宗血脈的大罪!死後,無顏見列祖列宗,如今托人尋迴一點血脈,重續人倫,受人所托,最後走一迴陰路,不敢求祖宗庇佑……隻請祖宗看見,王家又有香火了!窮剩死不足惜,但願祖宗保佑王家香火綿延,若有後輩賢愚不肖,未能傳承血脈,亦或謀害王家後人者,吾身墮九幽亦化為厲鬼糾纏!”


    王老爺子越說,聲音越急厲,旁邊的兒孫聞言渾身一顫。


    他決絕的拋起第十九次鞋子,這一次,終於一正一反,王窮剩一個響頭磕下去,鮮血染紅了那一塊石磚。


    張三指冷冷的看著這一幕,眼中並沒有什麽動容,直到王老爺子拿起了驚魂鑼,披上了人皮衣,提著一麵白燈籠,他身後的孝子領著一位六七歲的男孩,捧著個小包裹。


    男孩看著這一幕,怯生生的喊了一聲:“爺爺!”


    王老爺子的臉色這才柔和了一些,摸摸孫子的腦袋,他吩咐道:“把大爺請出來!”


    男孩這才從懷裏的小包裹裏,拿出一尊瓷娃娃,憨態可掬的樣子,白底的瓷胎,描了黑色的眉眼,在旁邊的白燈籠蒼白的燭光下,顯得越發清冷。


    泥娃娃生動可愛的眉眼,這一刻顯得如此的古怪而缺乏生氣。


    係著娃娃的紅線,也成了黑色的墨線,一頭拴著娃娃,另一頭係被男孩小心在了王老爺子的手腕上。


    “打燈籠!”


    張三指冷冷吩咐了一聲,運河兩岸,頓時亮起一盞盞白燈籠。


    一排排白燈籠倒影在水麵上,隻見河水泛起波瀾,就如同一艘艘沉重的貨船破開水麵,掀起的浪花,一條條水痕從遠處劃來,猶如九根利箭破開平靜的南運河水麵。


    漕幫的弟子舉起白色的麻布棋幡,如同往常一樣引水,指引那無形的陰船停靠在碼頭。


    “卸貨!”


    漕幫弟子一聲大吼,一個個赤裸身軀的腳行青皮,挑著一個個沉重的擔子,但江風吹開黑布覆蓋的一角,分明隻是一件件紙紮的金銀珠寶,車船馬樓。


    王老爺子隻看了一眼,便微微驚訝的抬頭。


    張三指點了點頭:“老爺子,這都是送你路上打點的,他白蓮教的確是強龍一條,但我們這地頭蛇也不是白混的,區區一個紮紙王,我端了他的鋪子,三十年積累的冥寶,都在這了!”


    腳行的弟子挑著扁擔,來到了碼頭,一個接一個的往河中跳去,連水花都沒掀起來,就沉入黑漆漆的河麵裏。


    河麵之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翻湧。


    兩個擔子被放了下來,上麵紙紮的雞鴨魚肉,撥浪鼓,虎頭帽,洋畫片,小衣服,堆了滿滿兩個籮筐。


    伴隨著一個火星落下,頓時點點磷火為了上來,整個擔子付之一炬,漫天的紙灰和香煙落下。


    張三指吐出一口煙灰,卻見鈔關浮橋之上,幾個小孩般的人影在煙霧裏穿梭,空蕩蕩的江麵上不時迴蕩幾聲孩童的笑聲。


    張三指拎著柳條,衝著夜空喊道:“讓開!”


    柳條空甩一聲,發出如鞭的哨響。


    隻聽到孩童的笑聲消失了,整座鈔關浮橋突然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四隻通體碧彩,威風凜凜有小孩般大小的大公雞被捆了翅膀扔到了河中,伴隨著公雞在水麵撲騰,一隻磨盤大小的獨角蛇頭飛快從水麵掠過,它通體黑沉沉的,猶如鐵鑄。


    公雞拚命的拍打著翅膀,在水麵掙紮飛逃,但被捆住的翅膀讓它隻能在水麵撲騰


    伴隨著一聲悶響,四個巨大的黑影從橋下的向著三岔河口上飄著的公雞竄去,這一刻,喂給公雞的血藥猛然刺激,四隻公雞猛然掙開繩子,飛了起來。


    四隻巨大的蛇首衝出水麵,鈔關浮橋底下,巨大的鐵船挪動,整座浮橋一分為二,攔腰劈開。


    “洋人有他們的機關鐵橋,咱們也有咱們的鬼神橋!”張三指眼中暴射精光,對著身邊的王老爺子厲喝道:“船來了,還不上路?”


    斷開的鈔關浮橋中間,水麵之下,一艘巨大的龍船緩緩駛過。


    在它後麵,排成列的船隊一眼望不到頭。


    一個麵相富貴,穿著錦袍的員外站在船頭,麵上沒有一點血色,笑嗬嗬的對著眾人拱手。


    王老爺子慘笑一聲,頭一栽,落入了水中。


    九龍船隊過橋的時候,兩岸劈裏啪啦,跳下去了十八個青皮。


    四眼道士也探頭看了一眼,他本是南茅山出身的道士,給朝廷運過屍王,什麽邪門玩意沒見過,但看了這一眼,心裏真就噔楞一下。


    那九條龍船看的分明,是一艘幡、繩、桅、錨、旗齊全,有來有路的舊船,桐油漆的船身,繪著一麵繡法精致的龍旗,漕幫的暗口無一不齊全,船上水手亦齊全,有押運的兵丁,操船的水手,一船百餘人。


    這時候四眼道士就是聽說,也應該把這九龍寶船認出來了。


    這分明就是直沽鼎鼎大名,每年滇銅進京,運送給寶泉局的大銅船。


    張三指沉河的九艘寶船,是把銅船隊血洗了一遍,連同上麵的寶貨,沉入了南運河,入葬的不但是一個富貴主,還有船隊數千人,生生送了這麽一隻船隊,去見天後娘娘!


    四眼道士扶了扶臉上的眼鏡,語無倫次“這,這……”


    張三指笑了:“道長莫慌,今年的銅船已過,這九艘龍船並非滇銅入京,而是陛下自南方收集,用來煉丹的寶貨。本想掩人耳目,隨著銅船一並入京,但卻走漏風聲,有賊子要來劫船,所以才耽擱了時辰,準備趁著洋人運送的長生藥入京時吸引天下人的注意,再悄悄運送入京。”


    “但還是讓兄弟打探了出來!”


    張三指微微一笑:“本來劫了這船,天下矚目,未必擔當得起。”


    “但玄真教主降世,便是頭頂上那位,也坐不住了……”


    四眼道士沒有說話,這等手筆,絕非一個小小的青皮行能做成的,便是白蓮教要做下這等大事,也要傾盡全力。為了區區一樁鬼官司,誰能有這般手筆,不言而喻。


    但朝廷為何不惜付出如此代價,難道……難道真的隻是為了……


    “玄真教主,究竟是誰?”四眼道士怔怔道:“莫不是劉秀、重八這樣的……”


    張三指一眼就看出了四眼道士的遲疑,他搖頭笑道:“道長莫要多想,光武洪武還未必及得上人家的身份呢!”


    “人家是天上下來的人物,咱們的萬歲爺煉製長生藥,是想要做什麽?還不是為了飛升成仙,現如今,哪還有長生藥比得過一個活生生的仙神轉世啊?”


    “都是煉藥,都是藥材,扔到京城那口丹爐裏,和扔到直沽這口丹爐裏,有區別嗎?”


    張三指頭似笑非笑。


    “這九船寶貨,縱然換不來天後娘娘一瞥,但也足以鎮住龍淵,沉入三岔河口了!”


    “昔年我青皮行祖師有沉河之比,腳下栓的是胳膊粗的鐵鏈,係著磨盤大的石頭。如今沉河係著的,是九艘數十萬石的寶船。”


    “也不知這般重量沉不沉得到底?能不能把傳說中無底的龍淵砸開!”


    九龍船隊緩緩駛入三岔河口,三河交匯之處,岸上的天後宮隨著月光倒映在河麵上,猶如水中的龍宮寶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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