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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方人沒有怎麽寒暄一會兒,就準備分道揚鑣了。


    畢竟賈午一直在強壓怒火,她真的很不喜歡王氏,繼續說下去,她就指不定要幹出什麽了。


    王氏也有自己的小脾氣。以大局為重,她可以忍耐賈午幼稚的挑釁,但那並不代表著她就會有多喜歡看賈午的黑臉,所以她也想早點分開。最重要的是,她來齊雲塔是為了兒子的身體,可沒空和不喜歡的人浪費時間。


    話不投機半句多的兩個母親,就這樣歡歡喜喜、如釋重負的開始了道別。


    兩個兒子就有些舍不得了。


    好吧,準確的說,“不舍”這種情感是屬於賈謐小朋友單方麵的自我認知。


    衛玠其實不太喜歡這位賈家的小郎君,因為剛剛聊無可聊的他們,最終聊到了和賈謐一般大的衛家二郎,也就是衛玠他棗哥。


    作為年歲一般大的權臣公子,賈謐和衛璪不可能不被比較。賈謐比他娘爭氣,沒有徹底被棗哥比下去,衛璪善詩,賈謐好賦,功課在不相伯仲之間,又都是麵冠如玉的小郎君,還曾被戲稱為洛陽雙壁。他們之間本不應該存在什麽衝突的……奈何賈謐的語氣裏多多少少還是帶了些自己更好的自得。


    作為衛璪的親弟弟,衛玠自然不可能喜歡賈謐這種自視甚高的聊天方式。他棗哥兩米八好嗎?有誰能比棗哥好?衛玠第一個不服!


    於是,在賈謐被他阿娘近乎是扯著離開時,衛玠用盡了全部的自製力,才沒讓他心中“喜大普奔”的情緒表現在臉上。他隻是很客氣的應付了一下對方的告別語,類似於“嗯嗯,改日一定一起出來玩”,“你要是有空也歡迎你來衛府找我”之類的敷衍常用句。


    在王氏眼裏,就是看著兒子很認真的在揮別新認識的小夥伴。她不由有些憂從中來,賈家和衛家的關係……可不甚美妙啊。


    好吧,不隻是不甚美妙這麽簡單,準確的說,兩家早晚要你死我活,徹底掐死一個才算完。


    衛玠要是真與賈謐交好,未來該有多傷心啊。


    不過,緊接著王氏就發現自己想多了。當賈謐再沒辦法迴頭看過來時,衛玠一掃臉上的不舍難過,反倒是多了一種“終於客套完能鬆一口氣了”的慶幸。小小年紀就演技一流,差點連王氏都騙了過去。


    但果然還是年幼啊,王氏戳了戳兒子如破了殼的熟雞蛋般的嫩臉蛋,想提醒他演戲一刻也不能鬆懈的真理,沒看淨檢法師還在旁邊的台階上站著嗎?


    淨檢法師,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受戒的女尼。她的具體年紀已不可考,隻觀麵相應該還是很年輕的,肯定不會比王氏和繁昌公主大多少,但她身上由歲月沉澱下來的通透氣質,卻是王氏和繁昌公主這個年紀的人所很難擁有的。那一雙早已看破世間紅塵的雙眼,不具備任何侵略性,隻留下了溫柔如水的寧靜智慧,一如她的法號,明淨,檢正(端正的操行。


    作為轟動了整個洛陽城的第一名尼,淨檢法師在西晉頂級貴女圈的任何賢媛麵前,都是很有一二薄麵的。也因此,她很明白什麽時候該假裝沒聽見、沒看見。


    在衛玠看過來時,淨檢法師隻是笑了笑,以後也不打算說什麽。世外之人就該有個世外之人的樣子。


    她親自引著王氏和繁昌公主一行人上了齊雲塔。


    齊雲塔是個四方形的密簷式磚塔建築,有十三層之高。雖然魏晉時期就已經有了多層建築的概念,但十三層什麽的還是遠超了這個時代的局限想象,看上去格外的高聳入雲,被不少人視為神跡。


    每一層的南邊都開了一道拱門,可以登高遠眺,將遠處穀地的綠意盡收眼底。


    淨檢法師帶著眾人直接上了最頂層,她邊走邊解釋,那盞“衛玠”燈已經被挪到了齊雲塔的最高處,取義離天最近的地方。由太上長老親自誦經挪的,祈福的晨鍾聲響徹整個白馬寺,那盞長明燈這才沒有出現又重新迴到原來地方的怪事。


    不過此時衛玠的注意力,已經沒辦法再集中在什麽挪不挪的燈上了,因為……


    ……十三層真心不是那麽好爬的!


    其實早在眾人上第一層的時候,婢子阿李就已經蹲身,作勢要抱起衛玠了。她是四個侍女中骨架最大的,據說帶有一些胡人血統,一個頂倆,日常負責的就是衛玠的一應出行。


    不過衛玠拒絕了,他還不至於弱到這種程度,而且適當的運動反而對身體更好。


    王氏倒是一直很擔心幼子的身體吃不消,有心從旁勸上一勸,最後卻又因為想到虔誠的問題,而把話又艱難的咽迴了肚子裏。隻一個勁兒的盯著衛玠,但凡衛玠麵如傅粉的白皙小臉上表現出丁點的不適,她就會立刻讓人去抱起他,不管他願意不願意。


    齊雲塔的內部是個無梁殿建築,就是鍾乳形的拱券屋頂,很有泰姬陵的感覺。據淨檢法師說,這是根據從天竺來的高僧的意見,結合當年流行的風格創造出來的獨特建築。


    連國門都沒出過的衛玠,怎麽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在古代感受到異國風情(==。


    塔內的中間是一個中空的豎井,就像是很多恐怖電影裏都會出鏡的那種,能在第一層就看到最頂層的塔刹底部。陡峭的樓梯蜿蜒盤旋而上,再沒有比這裏更適合營造被變態殺人狂追殺、手腳並用不斷向上攀爬的恐怖氣氛了。


    咳,四周充滿了歲月痕跡的心室,和各種莊嚴肅穆的佛像壁龕,及時刹住了衛玠的腦洞,


    一行人走走停停,在上到第五層時,衛玠終於駐足。他還是能分得清輕重的,擁有一個患有輕微心髒病的殼子,他不可能為了所謂男人的麵子而不要生命。


    順其自然的衝婢子伸手,意簡言賅:“抱。”


    七娘早在上第三層時就已經被婢子抱了起來。


    淨檢法師其實一直都在暗暗觀察著衛玠的表現,見這孩子沒有麵露什麽艱難,不是走到一半後後悔了,而是真的量力而行的早有計劃,更是覺出了這衛家三郎的不凡。


    在上到第七層時,淨檢法師問衛玠:“敢問這位小郎君,何為‘溫柔’。”


    溫柔一詞最早出現在《管子.弟子職》中:溫柔孝悌,毋驕恃力。所以,雖然溫柔聽起來是個很現代化的詞,但其實那早就是古人玩剩下的了。【喂


    衛玠在婢子阿李香香軟軟的懷裏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淨檢法師問的是剛剛他對婢子說的“要溫柔待人,才會被世界溫柔以待”,一時有些囧然。他哪裏知道什麽溫柔不溫柔的,他剛剛的脫口而出,完全是上輩子在微博上看多了心靈雞湯,覺得應景便順嘴拿來說了,連詞句的準確度都不敢肯定。


    可王氏是很信服淨檢法師的,衛玠不敢在法師麵前胡說,隻能在仔細斟酌片刻後,盡量模仿著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所能表達的上限,挑著淨檢法師大概會喜歡的模式迴答道:“溫柔就是善啊。”


    淨檢法師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是繼續問:“那何為‘善’呢?”


    “……”法師,你這麽聊可沒朋友!


    幸而,被逼到極限的衛玠,在最後一刻福靈心至,靈光一閃道:“上善若水。”


    這話出自老子的《道德經》,玄而又玄的東西,卻也最符合魏晉輕儒崇玄的社會風氣。衛玠要是和淨檢法師說什麽孔子論語的,王氏第一個就會懷疑他這是從哪裏聽來的,但要是衛玠說老莊,便沒那麽多麻煩了。在“貧學儒,貴學玄”的帶動下,衛家以及有資格和衛家走動的世家子弟,上上下下都愛把老莊掛在嘴邊,連棗哥平時都愛拽幾句“道可道,非常道”。被衛玠聽去個三瓜兩棗,實在是再正常不過。


    “大善!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淨檢法師對衛玠笑的更加和善了。作為出家前的太守之女,她自然也是讀過老莊的。事實上,西晉時期的佛法傳承,正在依靠玄學打入上層貴族圈,隨便一個得道高僧,都是玄學辯論的高手。


    衛玠努力沒讓自己表現出“你說了個啥”的懵逼臉。因為他其實就知道“上善若水”這四個字,還僅限於表麵意思,至於淨檢法師說的那一串……對不起,沒聽過。


    幸好,淨檢法師還沒有兇殘到再讓衛玠做名詞解釋,隻自顧自的覺得衛玠很有慧根。


    對方“眼瞎”至此……讓衛玠還有點小激動呢。咳,這可是衛玠第一次感受到隻有穿越小說的主角才能有的待遇——被得道高僧另眼相待。雖然另眼相待他的是個尼姑,可那也是中國第一尼姑!這絕對是個了不起的成就!


    王氏和繁昌公主見到衛玠和淨檢法師的互動,也都很開心,覺得這就是衛玠冥冥中注定的緣分。


    一個十三層的塔,眾人上了差不多有小半個時辰。


    畢竟一行都是女眷,本身體力上就不如人,再加上西晉流行的嗑藥流的病態審美,能堅持做到這一步已經十分不容易了。


    衛玠中間主動要求換了好幾個婢子抱,他現在的體重就跟一桶花生油似的,抱著他上塔可一點都不輕鬆。七娘有樣學樣,也要求著婢子們輪換了好幾次。雖然即便他們不要求,這些訓練有素的婢子也能把他們抱上塔頂,並且手會穩穩的不讓孩子感受到一點顛簸。但畢竟這些婢子也是人,她們也會累,能輪換著休息一下,自然是好的。


    淨檢法師在暗中連連點頭,覺得衛玠的赤子之心實在難能可貴。心善其實不難,難的是如何在自己不親身經曆的情況下,也能體會到別人的辛苦,去有智商的散發善心。


    “小郎君日後必會好人有好報的。”淨檢法師最終這樣對王氏道。


    王氏心中一陣熨帖,覺得再沒有比淨檢法師更會說話的人了。一般人對王氏誇衛玠,總會說這孩子龍姿鳳章、芝蘭玉樹,他日必成大器……但其實這些並不是王氏想聽到的,因為衛玠的身體,王氏寧可幼子普通一些的長命百歲,也不想他功成名就卻英年早逝。


    但偏偏衛玠早早的就顯露了衛王鍾三家孩子早慧的特點,慧極必傷,情深不壽,這一直是王氏不敢與人說的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所以當淨檢法師說衛玠會好人有好報時,王氏比聽到任何誇獎都開心。她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起來,洋溢著母性的柔美光輝:“他已有兄有姊,所以我一向是不求他什麽的,隻希望他能在家族的庇佑下當一世的富貴閑人,我就心滿意足啦。”


    在王氏與淨檢法師說話時,衛玠正在和七娘嘀嘀咕咕的咬耳朵,談話裏的重點是解釋齊雲塔的蛙叫之謎,力求能盡早樹立小姑娘正確的世界觀。


    “迴聲你知道嗎?就是你在山穀裏喊話,會聽到聲音再次傳迴來。”


    七娘老老實實的搖了搖頭,不要說迴聲了,她至今連山穀都沒見過。


    “呃,反正就是你去一個空曠又不算空曠的地方喊話時,你的聲音就有可能會反射迴來。至於反射是什麽……你就理解字麵意思吧,彈跳之類的。齊雲塔會有蛙叫,就是迴聲的重疊。你拍手的聲音,有一部分會沿水平方向傳播,在它碰到塔身的時候,第一層塔簷就會把它反射迴來,然後是第二次、第三層以此類推,齊雲塔一共十三層,每一層都會相繼把聲音反射迴來,這種聚焦現象,就形成了一種複雜的綜合迴聲……”


    七娘一臉有聽沒有懂的模樣,大腦已經徹底短路。


    衛玠無奈,隻能采用最簡單粗暴的一招:“總之呢,剛剛那些不是真的青蛙叫,隻是你拍掌的聲音,記住了嗎?”


    “記住啦。”七娘很給麵子,果斷又幹脆。


    因為從一開始她就沒相信過什麽蛤-蟆精,她連蛤-蟆精是什麽都不知道。


    =口=無知真的是福啊。


    衛玠能知道蛙叫之謎,當然還是因為他當時度娘白馬寺的資料時,錯眼看到的。他對此印象深刻,因為解開這個蛙叫之謎的,是洛陽中學一群不滿十五歲的孩子。


    小孩子真的是很可怕的存在。


    就在衛玠準備養成個兇殘蘿莉的當口,他終於發現了那盞寫著他名字的長明燈的與眾不同之處。他怔愣在原地,看著燈前的人,有些分不出現實與虛幻。


    大腦裏快速劃過一串彈幕:齊雲塔的蛙叫之奇很好解釋,但另外一奇——有關於挪不走的衛玠燈,就真的沒辦法解釋了。


    因為……


    那燈上正懸浮的飄著一個隻有衛玠能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珍珠白色半透明靈魂,著盔甲,配劍戟,麵容堅毅,英武不凡。


    那是一個與衛玠好久不見,他在現代就認識的亡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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