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佩佩離我最近的時候,是小城裏我那個破落的宿舍。無論肉體還是靈魂,她都完整地屬於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遊離。在那之後,北京吞噬了她的純真,也吞噬了我的原則。這並不是北京的錯,北京還是那個北京,人來人往,成敗蕭何。是被欲望控製的我們,一點一點背離了初衷。


    我們又迴到了北京。這次是一起迴來的。就像19歲的她和21歲的我,在小城的夜裏說到的那樣:我說她會成為一流的作家,她說我會成為一流的歌手,我們會在北京過上幸福的生活。現實稍有偏頗,她成為了一流的編劇,我成為了一流的明星。我們擁有了比那時憧憬的還要美好一萬倍的現在。那麽,幸福的生活呢?她要的幸福呢?


    那時我們來到北京,可以稱之為身無分文,窮困潦倒。她向李東明低頭,我怨恨過,現在理解了。就像我向老女人低頭,我恥辱過,現在放下了。我們那時如果選擇不向他們低頭,選擇兩個人在一起艱苦打拚,會不會過得更好?她會不會迫於生計去做一些她不願意做的工作,讓油鹽醬醋茶的生活消磨掉她的才華和熱情,再也沒有機會、經曆、感悟寫那些小說,從而失去被徐瑤發現的機會,繼而不敢孤注一擲地和徐瑤一起打拚,最終失去成為一個金牌編劇的機會?我會不會迫於生計做一個酒吧裏平庸的駐唱歌手,沒有機會和平台去學校學習表演,沒有機會參與電視劇演出,沒有機會被大導演看上,從而沒有機會得到調教,更沒有機會得到後續的演出機會,從根本上失去成為一個明星的可能?或者,我們命裏注定會成為編劇和明星,無論當年如何窘迫,都會為了自己的夢想而付出一切的努力,並不會像很多普通人一樣任由歲月磨滅我們心中的那團火焰?


    誰知道呢?過去不能假設。人生哪有對錯。無論走哪條路,都有無數的痛苦在等著我們。經曆不同的痛苦,收獲不同的人生,失此得彼,僅此而已。大概很多不了解我們的人認為我和她是天生的應該做明星和編劇的料,所以那麽幸運,一路絕塵,直達行業頂峰。沒有人知道,當年我們曾經做出過多麽艱難的決定,為此付出過多麽慘痛的代價,又留下了多麽無法挽迴的遺憾。


    即使現在,我們依然在做各種艱難的決定。隻是,現在,在這個隱匿於世,象征著北京頂級消費水平的奢華四合院裏,我們可以不再被當年的小恩小惠左右。在物質層麵,我們已經遠遠超越小城那夜的夢想,她卻沒有流露出坦然享受的幸福。


    現在有得選。


    她卻始終保持沉默。


    堅韌、篤定、有分寸。這就是汪佩佩。從我認識她,到現在,從未變過。這是她這些年吃苦的根源,也是她最讓我著迷的地方。在我周圍的無數美女裏,她從不算美。我也擔心過,擔心我再見她時,她滿臉皺紋,腰圍爆棚,行為粗鄙,就像我新疆那些吃喝無度又被日曬充分的小學女同學。那我便連念想都沒有了,不知道要怎麽對待以後的生活。可是她沒有。在越來越多的人去美容院打針的時代裏,她選擇一個人安然修心。習慣了美麗的麵孔下猙獰的欲望,再看這樣一副仍然不施粉黛的麵孔下淡然出世的心,便覺得她是最美的。


    是我錯了。


    我過得太過張狂。這更多是為了彌補我兒時萬物匱乏的遺憾。沒有錢就拚命賺錢,被人看不起就瘋狂想出名,看著我媽鄙視我爸就報複性地玩女人。汪佩佩的猶豫是對的,我對她有幾分是征服欲有幾分是真愛,恐怕連我自己也分不清。


    這時候,我看著她進進出出,吃喝笑鬧,無論是餐桌上直白的射燈還是院子裏妖嬈的燈籠,所有的光打在她臉上,都是一樣的柔和靜謐。我突然很想和她過一輩子。就這樣一輩子看著她進進出出,看著她吃喝笑鬧,看各式的光打在她不施粉黛的臉上,看著她那顆珍珠一樣的心反射的光暈一點點從她微笑的眉眼間透出來,讓我的一生也像她的心那樣柔和靜謐。


    這樣的想法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狂浪半生。我以為我永遠不會甘於和一個女人共度一生。我和汪佩佩在一起短短幾天,竟然萌發了這樣的想法,而且那麽認真。


    我從未想過,竟是這樣的美,才足夠留住我的心。


    魏東晨冷不丁拍我一巴掌:“發什麽愣呢?!”我問:“你有多愛徐瑤?”我們四個之間,互相之間的關係都心知肚明,從未正式戳破。他突然被我一問,以他的智商情商,自然轉彎困難,想了一會兒才答:“很愛。”我又問:“為什麽不求婚?”他張口結舌,像看一個怪物一樣地看著我:“你有病吧?!”我是認真的,我確定我是認真的。我告訴他:“人生很短的,能在一起的時候要珍惜。”他眨巴著眼,琢摩著我說的話,自言自語:“我不在香港的時候肯定發生了什麽,你現在說話越來越像汪佩佩了。”


    這句話我很愛聽。很多人的人生都是一條路走到死,我還來得及換一種方式去活,換一條路,看看不同的風景,和汪佩佩一起變老,安然地走向人生的終點。攜子之手,與之偕老。


    我是認真的。


    可她還停留在原地,任憑我這段時間怎麽試探,她都不做任何表態。普通女人在這個階段是玩技巧,和別人搞曖昧,試圖讓我吃醋,然後確認她在我心裏的重量,判斷要不要進一步。汪佩佩的態度卻是:我愛你,你知道,但是我並不在意你是否留在我身邊,我甚至不在意你是否愛我。


    汪佩佩把我和她之間的愛情,變成了她一個人的事情。她有足夠的能力一個人生活,也有足夠的能力一個人愛。一個人,連孤單都不怕,還會怕什麽。這就是最大的自信和高傲。相反的,男人都很賤。沒有自由的時候想要自由,真的被給自由的時候,卻把心丟在了這裏。我再也不想過原來的酒池肉林的生活。我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前我一直困惑,如果隻要放下屠刀這麽容易就可以成佛,那讓從來沒摸過屠刀的好人們情何以堪。現在明白了。“放下屠刀”這一刹那的悔過的力量,大到無法想象,大到可以瞬間推翻之前幾十年的惡,從此他無堅不摧,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行善斷惡,這種氣魄哪是一般庸庸碌碌的自認為是好人的人可以體悟。這也就是俗話裏說的“浪子迴頭金不換”的意思吧。不知道我這個迴頭的浪子,能不能給她想要的幸福。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攜子之手,與之偕老”是不是就是她想要的幸福。


    魏東晨終於反應過來:“哦~你愛汪佩佩!”


    他聲音太大,驚動了桌對麵正在說悄悄話的兩位女士。看著汪佩佩澄澈的目光,我竟然有點不好意思,含糊道:“大驚小怪什麽,誰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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