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機會並不難等。在魏東晨還鄙視著我不肯跟我講一句話的一個月後,老女人給我在一個大製作的電視劇裏安排了一個配角。劇組裏沒人知道我是被誰送進來的,隻知道我是新人。新人就意味著被虐。我淩晨四點就要起床化妝,化完等著主演們慢悠悠地起床吃飯再來化妝,這已經八點了。我要吃早餐的時候,被化妝師白了一眼說:“不吃會死嗎?口紅吃掉了自己補!”我點頭哈腰地道完歉,主演們還沒有開始對戲的意思。等他們真的要開始對戲,卻發現我太高了。有兩個選擇,要麽他們踩磚頭,要麽我半蹲著。他們說搬磚頭太麻煩了,還是我蹲著比較好。於是我半蹲著和他們演了整整4個小時。終於我的戲結束,卻沒人有空理我給我卸妝,沒經驗的情況下自己撕假發套差點連臉皮也一起撕下來。粘假發套的膠水都是劣質的,臉周圍紅腫一片,癢到不行也不敢抓。


    我躺在劇組給演員提供的破酒店裏想:這是不是就是我要的東西?當年我看著汪佩佩爬上那輛路虎時,心裏泛起陣陣惡心。現在,比起我正在做的事情,哪個更惡心?!往上爬的代價,從來都不是那些說得出來的“第一桶金”。那些說得出來,被別人質疑的黑暗,都不是真正的黑暗。真正的黑暗在當事人的心裏,是那些違背自己意誌讓自己內心百般掙紮甚至屈辱,卻最終不得不順從的自我戰鬥過程。這些戰鬥過程,打造了自己越來越鮮明的價值觀,在一個殘酷的世界裏披荊斬棘。


    拍完電視的空檔期,我搬出了宿舍,以免麵對魏東晨那張不卑不亢的臉。老女人準備給我一套房子,被我拒絕了。我隻是缺一個機會,我要的是一個本該屬於我的平等的競爭機會,我要的是一個不考慮我的家庭背景隻單純看我的音樂表演素質的表現機會。這是這個世界從我出生之日就欠我的。我隻是取迴來。我並不想一輩子賣身給她。她並不強求,反正在她的世界裏,我也微不足道。男人多情薄情,女人又何嚐不是?!很多女人隻是沒有機會和能力多情薄情,而不是天生專一。


    我和幾個小模特合租了一個普通的公寓。我在後海的酒吧兼職唱歌,比他們都有錢,租在主臥,他們幾個住次臥和客廳地鋪。晚上唱完歌多半是半夜一點鍾,我們這些漂在北京的底層,就像這個城市的幽靈,等著日光大白嘶啞著死去。我們從後海打車去三裏屯,在燒烤攤上張狂地吃肉和大笑,在聽不到彼此說話也沒人認識自己的工體周圍的鬧吧裏到處喝酒,從淩晨喝到天明。天天如此。


    這種生活,讓我的臉總是慘白,但並沒有影響我的學業。在學校裏,我是唯一能在專業課上和魏東晨分庭抗禮的。在老師們不喜歡我的情況下,還能做到這一點,讓我很驕傲。魏東晨幸運,得以安穩地讀書,我不幸,卻有了別樣的對生活的感悟。這感悟在表演上給了我源源不斷的靈感,而靈感這東西的張力,誰都無法無視。學期末成績出來的時候,我高興壞了。這是來北京後唯一讓我開心的時候。它洗刷了我初來乍到麵對北京時一切的窮困、迷茫、恐慌,也洗刷了汪佩佩和老女人給我帶來的恥辱。這是“我”的勝利,“我”的價值,被主流社會認可的“我”的標誌。


    暑假前,各個劇組都來學校找新人演員試鏡。所有人都在,唯獨我總是早早地下課,迴家拿吉他趕去酒吧唱歌。我參與的第一部電視劇還沒有播放,酒吧打工和參演的收入勉強能夠維持我的日常開銷。能夠養活自己的人,都不願意再放下尊嚴。因為老女人,我知道劇組選人有很多內幕。我現在在學習真正的演技,隻想靠自己打拚出一條路,不想再參與那些見不得人的內幕。有天秦老師給我打電話,硬是把我逼迴去。本來老師們已經不喜歡我,我想我還是乖乖聽話比較好。見導演時,我百般不情願,也沒抱很大希望。我知道他是個很有名的大導演,正因為這樣,我才格外冷靜。有了第一部戲的被虐經驗,我從容自然按部就班地換戲服、念台詞、試鏡。他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拍戲要去南方,大概四個月,你可以嗎?”我愣住了。


    25歲這年,我的人生接連發生轉機,北京終於為我張開了雙臂。而我孤身一人,仍舊是飄飄蕩蕩。但這些好消息足以讓我們興奮。有了新戲的預付款,我終於可以不在酒吧駐唱打工。開機之前,我都在北京和模特們混。我們的房子裏,來來去去的人很多。有的人高高興興地搬進來,沒一個月就灰頭土臉地搬出去,也有人一直勉強住著,煙癮越來越大、皮膚越來越糙、肚子越來越大,不像男模而像中年不得誌的猥瑣大叔。在他們看來我是最幸運的,剛開始北漂就有拍戲經驗,還能進一等一的專業學院學習。除了魏東晨,沒人知道老女人。在這一點上,我還很感謝魏東晨,他從沒向別人提起這件事。大概他也不願意提起那夜他為什麽也會出現在那裏。


    沒有打工的夜晚是輕鬆的。北京的夏夜,偶爾還有蟬鳴。我們幾個人按照慣例,又準時去夜店遊蕩。他們從舞池叫來幾個長得還不錯的女孩子一起玩。我已經很久沒碰女人,汪佩佩和老女人讓我對女人這種生物極其厭煩,而且有了抵抗力。就在我悶著獨自喝酒的時候,我看到了汪佩佩,變了的汪佩佩,依然是汪佩佩,可以在那麽多幽靈一樣的人群裏跳到我的視野裏。她明顯是喝了酒,恣意地在舞池裏獨自舞動,漸漸地被很多不懷好意的男人圍攏。我不想管閑事,但我的身體由不得我的理智。我站起來,走過去,把她拖出舞池。她看到我,已經半醉的眼神更加迷離。一年半未見,這眼神裏的複雜我竟然看不懂了。嗬嗬,傍大款很辛苦嗎?酒吧裏音樂震天,我們什麽都沒有說。她隻是跟著我走,大概是酒精讓她昏了頭。模特們看到我領了一個陌生女孩迴到卡座,自然地認為我終於開竅了,都主動讓出位置給她。她也很隨意,就像一個久經夜店的老手。這個女人,還是不是我一年半前認識的女人?或者,一年半前踏上路虎的那個女人,我也是根本不認識的。我從來都不曾認識汪佩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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