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可問:假定有一物,到了極端,走向反麵,“極端”一詞是什麽意思?任何事物的發展,是不是有一個絕對的界限,超過了它就是到了極端?在《老子》中沒有問這樣的問題,因而也沒有做出迴答。但是如果真要問這樣的問題,我想老子會迴答說,劃不出這樣的絕對界限,可以適合一切事物,一切情況。


    就人類活動而論,一個人前進的極限是相對於他的主觀感覺和客觀環境而存在的。以艾薩克·牛頓為例,他感覺到,他對於宇宙的知識與整個宇宙相比,簡直是一個在海邊玩耍的小孩所有的對於海的知識。牛頓有這樣的感覺,所以盡管他在物理學中已經取得偉大的成就,他的學問距離前進的極限仍然很遠。可是,如果有一個學生,剛剛學完物理教科書,就感覺到凡是科學要知道的他都已經知道了,他的學問就一定不會有所前進,而且一定要反而反退。老子告訴我們:“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第九章)驕,是人前進到了極端界限的標誌。驕,是人應該避免的第一件事。


    一定的活動也相對於客觀環境而有其極限。一個人吃得太多,他就要害病。吃得太多,本來對身體有益的東西也變成有害的東西。一個人應當隻吃適量的食物。這個適量,要按此人的年齡、健康以及所吃的食物的質量來定。


    這都是事物變化所遵循的規律。老子把它們叫做“常”。他說:“知常曰明。”(第十六章)又說:“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第十六章)


    處世的方法


    老子警告我們:“不知常,妄作,兇。”(第十六章)我們應該知道自然規律,根據它們來指導個人行動。老子把這叫做“襲明”。人“襲明”的通則是,想要得些東西,就要從其反麵開始;想要保持什麽東西,就要在其中容納一些與它相反的東西。誰若想變強,就必須從感到他弱開始;誰若想保持資本主義,就必須在其中容納一些社會主義成分。


    所以老子告訴我們:“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第七章)還告訴我們:“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二十二章)這些話說明了通則的第一點。


    老子還說:“大成若缺,其用必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第四十五章)又說:“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這說明了通則的第二點。


    用這樣的方法,一個謹慎的人就能夠在世上安居,並能夠達到他的目的。道家的中心問題本來是全生避害,躲開人世的危險。老子對於這個問題的迴答和解決,就是如此。謹慎地活著的人,必須柔弱、謙虛、知足。柔弱是保存力量因而成為剛強的方法。謙虛與驕傲正好相反,所以,如果說驕傲是前進到了極限的標誌,謙虛則相反,是極限遠遠沒有達到的標誌。知足使人不會過分,因而也不會走向極端。老子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第四十四章)又說:“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


    所有這些學說,都可以從“反者道之動”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著名的道家學說“無為”,也可以從這個總學說演繹出來。“無為”的意義,實際上並不是完全無所作為,它隻是要為得少一些,不要違反自然地任意地為。


    為,也像別的許多事物一樣。一個人若是為得太多,就變得有害無益。況且為的目的,是把某件事情做好。如果為得過多,這件事情就做得過火了,其結果比完全沒有做可能還要壞。中國有個有名的“畫蛇添足”的故事,說的是兩人比賽畫蛇,誰先畫成就贏了。一個人已經畫成了,一看另一個人還遠遠落後,就決定把他畫的蛇加以潤飾,添上了幾隻腳。於是另一個人說:“你已經輸了,因為蛇沒有腳。”這個故事說明,做過了頭就適得其反。《老子》裏說:“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這裏的“無事”,就是“無為”,它的意思實際上是不要為得過度。


    人為、任意,都與自然、自發相反。老子認為,道生萬物。在這個生的過程中,每個個別事物都從普遍的道獲得一些東西,這就是“德”。“德”意指power(力)或virtue(德)。“德”可以是道德的,也可以是非道德的,一物自然地是什麽,就是它的德。老子說:“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第五十一章)這是因為,道是萬物之所從生者,德是萬物之所以是萬物者。


    按照“無為”的學說,一個人應該把他的作為嚴格限製在必要的、自然的範圍以內。“必要的”是指對於達到一定的目的是必要的,決不可以過度。“自然的”是指順乎個人的德而行,不做人為的努力。這樣做的時候,應當以“樸”作為生活的指導原則。“樸”(simplicity)是老子和道家的一個重要觀念。“道”就是“璞”(“uncarved block”,未鑿的石料),“璞”本身就是“樸”。沒有比無名的“道”更“樸”的東西。其次最“樸”的是“德”,順“德”而行的人應當過著盡可能“樸”的生活。


    順德而行的生活,超越了善惡的區別。老子告訴我們:“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第二章)所以老子鄙棄儒家的仁、義,以為這些德性都是“道”、“德”的墮落。因此他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第三十八章)由此可見道家與儒家的直接衝突。


    人們喪失了原有的“德”,是因為他們欲望太多、知識太多。人們要滿足欲望,是為了尋求快樂。但是他們力求滿足的欲望太多,就得到相反的結果。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第十二章)所以,“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第四十六章)。為什麽老子強調寡欲,道理就在此。


    老子又同樣強調棄智。知識本身也是欲望的對象。它也使人能夠對於欲望的對象知道得多些,以此作為手段去取得這些對象。它既是欲望的主人,又是欲望的奴仆。隨著知識的增加,人們就不再安於知足、知止的地位了。所以《老子》中說:“慧智出,有大偽。”(第十八章)


    政治學說


    由以上學說老子演繹出他的政治學說。道家同意儒家的說法:理想的國家是有聖人為元首的國家。隻有聖人能夠治國,應該治國。可是兩家也有不同,照儒家說,聖人一旦為王,他應當為人民做許多事情;而照道家說,聖王的職責是不做事,應當完全無為。道家的理由是,天下大亂,不是因為有許多事情還沒有做,而是因為已經做的事情太多了。《老子》中說:“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第五十七章)


    於是聖王的第一個行動就是廢除這一切。老子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第十九章)又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誌,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第三章)


    聖王首先要消除亂天下的一切根源。然後,他就無為而治。無為,而無不為。《老子》中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第五十七章)


    “無為,而無不為。”這是道家的又一個貌似矛盾的說法。《老子》中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第三十七章)道是萬物之所以生者。道本身不是一物,所以它不能像萬物那樣“為”。可是萬物都生出來了。所以道無為而無不為。道,讓每物做它自己能做的事。照道家說,國君自己應該效法道。他也應該無為,應該讓人民自己做他們能做的事。這裏有“無為”的另一種含義,後來經過一定的修改,成為法家的重要學說之一。


    孩子隻有有限的知識和欲望,他們距離原有的“德”還不遠。他們的淳樸和天真,是每個人都應當盡可能保持的特性。老子說:“常德不離,複歸於嬰兒。”(第二十八章)又說:“含德之厚,比於赤子。”(第五十五章)由於孩子的生活接近於理想的生活,所以聖王喜歡他的人民都像小孩子。老子說:“聖人皆孩之。”(第四十九章)他“非以明民,將以愚之”(第六十五章)。


    “愚”在這裏的意思是淳樸和天真。聖人不隻希望他的人民愚,而且希望他自己也愚。老子說:“我愚人之心也哉!”(第二十章)道家說的“愚”不是一個缺點,而是一個大優點。


    但是,聖人的“愚”,果真同孩子的“愚”、普通人的“愚”完全一樣嗎?聖人的愚是一個自覺的修養過程的結果。它比知識更高;比知識更多,而不是更少。中國有一句成語:大智若愚。聖人的“愚”是大智,不是孩子和普通人的“愚”。後一類的“愚”是自然的產物,而聖人的“愚”則是精神的創造。二者有極大的不同,但是道家似乎在有些地方混淆了二者。在討論莊子哲學時,這一點就看得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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