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臣騎在陪他東征西討多年的黃驃馬上,嚴肅的注視著已經逼近到敵陣前二裏的部下。隻見車營已經將挽馬與戰車分離,開始用偏廂車列陣,以為大軍紮穩陣腳。


    這些號稱‘有足之城’的偏廂車用堅硬的榆木打造,可以輕鬆抵擋子彈和弓箭。為了抵擋叛軍的炮彈,車廂裏還堆滿了淋濕的沙袋。


    不過車營隻是搭台的,這次唱主角的是炮營。聽說叛軍的火炮十分厲害,還得靠這些紅衣大炮壓製。


    炮營參將大聲催促著,落在後麵一裏的二十輛炮車趕緊上前,同時由縱隊變成橫隊,好及早入炮位!


    一切都很順利。


    隻是至今沒發現叛軍的炮位在哪裏,讓張臣有些不安。這樣大軍衝鋒時,難免會遭受意外損失。


    直到叛軍陣地後次第閃過一排火光,張臣才悚然發現,原來敵人的炮兵陣地就在自己麵前——


    張承蔭更是目瞪狗呆,之前數次抵近偵查,他都無視了那排遍布於壕溝後百米距離,用木板茅草搭成的小屋。


    那些小屋密密麻麻建在綿延二十裏的防線後,任誰都會以為是前線兵營吧!


    誰能想到那是偽裝的炮壘啊!


    說時遲,那時快,地動山搖的炮聲中,父子倆呆若木雞的看著半空一片小黑點撲麵而來。


    “臥草!臥倒!”軍官們驚叫著嘶喊起來,士兵們慌張的爬到地上,緊緊貼著地麵,祈禱那堆大鐵疙瘩,千萬別落到自己頭上。


    親兵也趕緊將總兵父子拉下馬來,躲避在戰馬背後。炮彈的威力實在太可怕了,挨身上一點就得筋折骨斷!


    官兵們的祈禱好像起了作用,那些唿嘯而來的炮彈從他們頭頂越過,並沒有傷到任何人……


    就當眾人準備爬起來時,卻聽到巨大的轟隆聲、還有讓人頭皮發麻的慘叫聲在他們背後響起。


    張臣悚然迴頭,看到的一幕讓他手腳冰涼——


    隻見那些炮彈竟落在了正在後麵緩慢移動的炮隊頭上!


    “超過三裏了啊……”張承蔭嘶聲吼道,震驚萬分。


    炮手也是這麽想的,這麽遠的距離也就聽個響,自己應該根本不在射程內啊。


    然而這世上唯一絕對的,就是事無絕對!


    上百枚黝黑的大鐵球就那樣劈頭蓋臉砸下來,死亡瞬間籠罩了整個炮隊!


    那些沉重的炮彈攜帶的動能何其巨大?一發落下來,那笨重結實的榆木車體,便像紙糊的一樣瞬間轟然解體!


    炮彈卻去勢絲毫未減,又彈珠般跳起來,直接削掉了一個炮手的腦袋,又洞穿了他身後一人的胸口,落地後還砸斷了一名炮長的腿……


    又一發實心彈擦過一頭牛的後背,瞬間就削去了雄健的牛脊,,鮮血和內髒把車夫噴成了血人!


    炮彈又唿嘯著砸在炮身上。火星四濺中,上千斤的青銅炮身,像麵團一樣扭曲變形,脫離了鐵箍的束縛,無規律的翻滾起來,周圍推車的炮手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橫掃得腦漿迸裂,殘肢斷體飛到天上去!


    造成殺傷最大的一發,則是命中了運送炮彈的騾車,厚實的車廂瞬間破碎,上百發炮彈四散滾落。這些大鐵疙瘩雖然不是炮打出來的,卻也不是血肉之軀能承受的。登時就把十幾名炮手砸斷了腿腳。


    拉車的兩頭牛受到驚嚇,哞哞的拖著沒了負重的板車,在人群中橫衝直撞開了。


    又不知撞翻了多少官軍……


    隻遭了一輪炮擊,官軍炮隊就亂成了一鍋粥。


    叛軍卻絲毫不給他們喘息躲避的機會。緊接著便是第二輪,第三輪炮擊!


    ~~


    為了縮短射擊時間,00所早經將定裝炮彈的包裹物,改為了絲製物。


    不是做綢緞的熟絲,而是沒脫膠的生絲。


    雖然用生絲包裹火藥成本高,但優越性十分突出!


    最重要的優點是,炮彈發射後,炮膛中的高溫會瞬間將蛋白質化成灰,不會像紙或布一樣在炮膛中陰燃。


    這樣在急速射時,就可以省了蘸水刷炮膛的一步,大大提高射速,還減少了個炮手。所以這波不虧……


    而且生絲很細,結構較疏鬆,利於擊發時火花傳導,有效降低了啞炮率。也算從另一個角度提高了射速!


    此外經過二十年的不斷改進,00所研製的大口徑架退加農炮,炮管直接與炮架銜接,炮輪則固定在一段軌道上。火炮發射後,後坐力傳導到炮架上,再由炮架上的複進機構和軌道來完成後坐力抵消和複進,所以不必每次開炮都得重新瞄準。


    這種炮架因為過於沉重,主要應用在艦炮和岸防炮上。


    所以目前海軍對炮手的射速考核標準是一分鍾一發才合格。而當年1分半一發就算優秀……


    因為現在昂貴不耐高溫的青銅炮已經基本退役,集團普遍采用內模水冷鑄炮法鑄造的鋼炮。鋼炮價格便宜量又足,而且不用擔心炮管過熱的問題了。絕對會在炮手累癱前保持堅挺的。


    ~~


    雖然唐山衛戍部隊的炮手,還達不到海軍的標準,但一分半一發的射速,也足夠驚人了!


    五分鍾之內,三輪急速射,五百多發炮彈雨落下來,將百丈寬的地麵都鬆了一遍。


    張臣眼睜睜看著自己視若性命的二十門紅衣大炮,就這樣全都銷了賬……


    二十輛炮車不是解體就是翻倒,車軲轆滿地都是。一門門粗大的青銅炮身,不是扭曲的跟麻花一樣,就是直接破碎開裂。還有直直插入泥土中的。


    滿地人和牲口的殘肢斷體,內髒腦漿……還有受重傷的人和牛,躺在地上哀嚎慘叫。


    僥幸逃得性命的炮手卻遠遠在趴在一邊,驚恐的抱著頭,不敢再靠近這血肉磨盤似的地獄……


    至於那位炮營參將,在第二輪炮擊中就隻剩下半截身子了。


    ~~


    壕溝後的七號瞭望塔上,蔡亮眼貼在支架式八倍炮隊鏡上,審視著炮擊效果。


    這種俗稱‘螃蟹眼’的剪形鏡,除了能像望遠鏡一樣觀察戰場,還能測量目標的距離、高度和方位,是炮隊指揮員的眼睛。


    對於取得這樣的戰果,蔡亮絲毫不感到意外,也沒有任何得意,隻是將十字標線定在了官軍車陣,稍靠前一點的位置,沉聲報數道:“距離1026米到1121米,方向左0到20。”


    幾個炮兵參謀馬上在地圖上找到了對應區域,又對照牆上密密麻麻的射擊諸元快速填起表來。


    每個參謀負責三十門炮的參數標定,這樣一個瞭望塔可以控製一百到一百五十門炮,可謂初代人肉火控計算係統了。


    填好一張表,便有傳令兵拿著跑下去,告知每個炮台,下輪炮擊的射擊參數。


    炮長便趕緊按照命令,旋轉螺旋手柄調整到相應的刻度,炮口也隨之壓低了仰角。


    待炮手也完成了複裝,各炮長手攥著拉繩,等待哨聲吹響。


    傳令兵口銜銅哨,仰頭望著瞭望塔,卻遲遲等不到開炮的紅旗。


    因為蔡亮沒有下令開炮,他對單方麵的殺戮沒有興趣,希望對方能看到差距,知難而退。


    很快,官軍偃旗息鼓,開始退卻了。他們推拉著偏廂車,潮水般向左後方撤去。


    這又讓蔡亮有些失望,對麵可不是垃圾衛所軍,而是戚繼光訓練過,張臣帶出來的精銳營兵,戰鬥意誌不該這麽薄弱……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對方並不是撤退,而是準備換個方向進攻。


    麵對著一百多門火炮,中間還隔著鐵絲網和壕溝,張臣就是再勇猛,也不能讓部下白白送死啊!


    他很快從炮營全軍覆沒的震驚中冷靜下來,便下令部隊向南移動三裏地。


    張臣反省自己上次,很可能是貿然從大道進攻,才會迎頭撞上了對方的主要防禦陣地。


    換一個地方進攻,壓力應該會小好很多。至少叛軍短時間內,沒法把火炮移動過來了吧?


    雖然看起來到處都是那樣的簡易木棚子,但不至於裏頭都是大炮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區區一個唐山市,哪有那麽多的炮?


    一定是虛虛實實的疑兵之計!


    就不信這次還能迎麵撞上一百門多炮……


    “這才對麽。”蔡亮扶了扶眼鏡,露出一抹會心的笑容。便高聲道:“去九號哨!”


    他下樓上馬,奔向一千米外的另一座瞭望塔……


    參謀們則繼續留守,以防萬一。


    ~~


    半個時辰後,官軍在三裏外重新列隊。


    張臣親自敲響戰鼓,為將士們重振士氣!


    士兵們也一起高聲呐喊給自己鼓勁兒!然後車營將士推著戰車頭前開路。


    其餘步兵則弓著身子,排成長長的縱隊,跟在戰車後頭,緩緩向敵陣逼近。也算皇明版的步坦協同了。


    但所有人還是一起祈禱,千萬不要打炮,千萬不要打炮……


    然而事與願違,當戰車隊逼近到四百丈的距離,敵方陣地再度響起了令人魂飛膽喪的隆隆炮聲!


    ‘夭壽啊,真的都是炮!’看著眼前的一個個小木屋被推倒的瞬間,一道道火光噴薄而出,張承蔭感覺自己都要窒息了。


    沒辦法,這就是防禦一方的被動性。進攻方可以選擇任意一點突破,防禦一方卻隻能麵麵俱到,老老實實把所有地方都布置上火炮……


    鋼鐵之都的防禦,就是這麽樸實無華且被動。


    好吧,我替你們說——汝聞,人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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