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一個月裏,兩位老家來的表叔,得到了兄弟倆以及全村人熱情的招待。


    尤其是那位朱會計,怕兩個單身漢照顧不好長輩,三天兩頭來送這送那,還經常來嘮嗑,讓兩位表叔真切體會到了,什麽叫遠親不如近鄰。


    隻是兩位表叔一直處在震驚中,心態完全被搞壞了。


    看著新康村裏這些屋上無片瓦、糠都吃不上的流民,居然家家都住上了獨門獨戶的漂亮兩層小樓。


    這倒也沒啥好羨慕的,畢竟兩位表叔都是在北京住四合院的主兒,而且也隨大流的換上了玻璃窗。


    可是人家生活的太便利了。


    院子裏有個自來水,壓一壓把手,幹淨的清水就從龍頭裏嘩嘩淌出。


    這些水都在大隊的水塔中經過層層過濾的,可以直接飲用,不會鬧肚子。


    不過挑剔的二表叔,還是喝出了一丟丟怪怪的味道。


    來嘮嗑的朱會計釋疑說,那是因為水塔中加了消毒用的漂白粉,喝不習慣可以泡茶,加糖都可以。這兩樣公社都自產,便宜的很。


    兩人趕緊表示直接喝沒問題,比俺們陝北的黃泥湯好喝多了……


    更誇張的是,這邊居然還將水引入了茅房中……呃,人家叫衛生間。


    蹲完坑一按水箱,嘩的一聲,便便就衝得幹幹淨淨,一點味兒都沒有。


    而且衛生間裏還安裝了花灑,擰開開關就可以衝涼了。這哪是窮鬼配得上的享受,表叔們還沒過上這樣的日子呢。


    楊馬二人組,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會羨慕窮鬼的生活。這真是太他媽荒唐了!


    當然,身為專業人士,他們不會那麽膚淺,還會看到更多的東西。


    譬如這些經絡般遍布全村的輸水管道,居然都是鑄鐵的。這就離了大譜了。


    這得用多少鐵啊?難道島上私開鐵礦了不成?


    來嘮嗑的朱會計告訴他們,台灣雖然是個寶島,卻沒有正經鐵礦。這些鑄鐵件都是從廣東運來的。


    表叔們了然。閩粵一帶有大量的私營鐵礦,其中以潮州惠州為甚,嘉靖年間產量就十倍於官營鐵場。


    佛山更一度成為華南乃至大明的兵工廠,私鑄的鐵炮鳥銃品質都遠超官造。當年胡宗憲抗倭,因為南京兵器局質量太糟糕且產量低下,無奈命人攜重金到佛山訂購鳥銃三萬支,數月便拿到了貨……而且質量上乘,大大提高了官軍的戰鬥力。


    平倭後,這些地下兵工廠又為海主們鑄造槍炮。但進入萬曆年間,卻很少見到佛山造的火器,原來都轉行造民用鑄鐵件了……


    此外,白瓷的馬桶、洗手池、還有門窗上的玻璃,下水道的陶管,以及蓋樓裝修的諸多建材……也都是江浙閩粵運來的。


    表叔們再次難以置信,這得花多少錢啊?你們哪來那麽多錢?


    朱會計自然不會跟他們解釋,什麽叫集中采購,抵押貸款。他得意一笑,豎起三根手指道:


    “我們確實沒銀子,但有三白!”


    “三白?啥玩意兒?”


    “米、糖、鹽。”朱會計毫無心機的顯擺道:“江浙閩粵都是地少人稠,而我們台灣地廣人稀,水稻一年三熟,還可以種甘蔗。現在福建廣東市麵上三分之一的糖和糧食,都是我們產的。而且我們現在已經建好了大圳,用不了幾年,就會台灣熟,閩粵足了!”


    “什麽……”大表叔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你們能打這麽多糧食?!”


    東廠一直以為,江南集團往海外大移民是自尋死路。那些流民都是各地官府避之不及的累贅,早晚活活拖死這幫不自量力的家夥。


    誰承想人家居然還能向大陸輸出糧食!怪不得這幾年旱災嚴重,全國糧價卻基本保持平穩……


    “你們還產私鹽啊?”二表叔卻發現了華點。


    “這……哈哈,反正都是自己人,也沒啥好瞞的。”朱會計仿佛自知失言,但說都說了,也就隻好擠擠眼,對兩人道。“改天讓他倆帶你們去北麵海邊瞧瞧,絕對開眼。”


    兩人愕然對視一眼,其實他們來時在船上都看見了,一直好幾十裏的海岸線,盡是鹽田風光。一畦畦整齊的白色鹽池,泛著熠熠光影,一座座雪白的鹽山,仿佛如平地竄起的小雪山。


    因為場麵過於驚人,以至於兩人不大敢相信那是都鹽場,還覺得是海市蜃樓呢……


    原來那真是鹽場啊……


    ~~


    此外,他們還發現,這裏家家戶戶不用柴禾,而是靠什麽太陽能、沼氣灶、沼氣燈,就完全能滿足燒水做飯照明所需了。


    不過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並不能引起表叔的興趣,他們的注意力還是在糧、鹽、鐵這三樣最敏感的東西。


    楊大材決定設法搞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真能打那麽多糧食。


    於是幾天後,他們便跟著兩個‘侄子’下地幹活,結果好家夥,屁股上又被戳了一刀,都快開眼開成蜂窩煤了。


    其實大部分就是當初李守忠兄弟,在舟山培訓基地看到的那些場麵,便不贅述了。表叔也大體明白了這裏為什麽會成為閩粵的糧倉。


    讓他震驚的有三點。


    一是這裏的水利設施之完善,已經到了讓人發指的地步。那些密如織網的水渠,槽體居然是水泥,上麵還蓋著厚厚的葦席或藤席,以防止渠水蒸發或滲漏。


    而且還到處都有帶刻度的閥門,那些水利小組的老人,就靠著這些閥門來管製水量,誰家用水多就多分點,誰家用水少就少放點。


    看得表叔那叫一個崩潰啊。這也太精細了吧?是目不識丁的泥腿子能幹得了的嗎?!


    而且他看這裏其實不缺水呀,每天都有滔滔大水順幹渠流向下遊啊。幹嘛每塊田隔三天,才放一個時辰的水!


    當他提出這個問題,生產隊員們卻像看白癡一樣看著他。難道來的路上沒看到,下遊還有很多村子嗎?


    “要是都自顧自己方便,不管別人的話,上遊的村子可能就把水用光了,哪還輪得到我們?”水利小組的老人笑道:“而且天天放水,反而對稻子不好。這樣隔三天放一次,反而產量會更高的。”


    “是啊,慢慢學吧,這裏頭的道道多著呢。”


    這些天這句話,表叔都不知道聽了多少遍了。感覺再在這裏待下去,自身的優越感,真就要蕩然無存了。


    二是這裏糧食的單季畝產,竟然達到了喪心病狂的六七石左右!而且是一年三季,每一季都在六七石上下!


    雖然這裏推行輪作製——同一塊地,今年種水稻,明年種甘蔗,以保持土地的肥力,並減少用水負擔。


    但那也已經能把他活活嚇死了好吧……


    一畝地年產二十石啊,這是什麽概念啊?!表叔覺得自己上次這麽震驚,還是上一次的時候。


    更震驚的還在後頭呢——他發現生產隊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大小農具,清一色都是優質鐵器,生產工藝統統都超過了兵器局造的武器。


    馬陸記得自己領到的第一柄繡春刀,居然刀柄和刀刃都沒裝牢,稍一磕碰就會分家,更別說用來砍人了。


    後來連換了好幾把,結果都有毛病,氣得他自己去鐵匠鋪,重金打造了一柄才了事。


    堂堂錦衣衛的成名武器,居然還不如人家這裏的鋤頭鐮刀做工好,這話說出去都沒人信!


    可是來親眼看看吧,真的是雲泥之別啊!


    你瞧瞧這裏犁地的犁,那巨大的犁板、犁鏵可都是磨得鋥亮的純鋼打造的啊!


    “麻痹,咱的繡春刀都隻有刀刃是鋼的……”夜裏躺在天井的涼席上,望著璀璨的銀河,馬陸不爭氣的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他們卻那麽大一個,整個都是鋼的,而且用來犁地……”


    “民以食為天,這天下還有比種地更大的事兒嗎?”一旁端著西瓜伺候的李守忠忍不住嘟囔一聲。


    “你丫閉嘴!”馬陸狠狠瞪李守忠一眼,把西瓜籽吐他的身上道:“是不是被南蠻子勾了魂兒去了?”


    “俺們兩家老小都在官爺手裏攥著呢。”高達趕緊給馬陸點上煙袋鍋,打圓場道:“忠誠,忠誠!”


    “哼。”馬陸哼一聲,吧嗒吧嗒抽起煙來。


    其實他這麽說,就是自己在考慮要不要投敵了。


    楊大材明白馬陸的想法,他也覺得這差距大到讓人絕望。


    “不要灰心,江南集團不過是汪直的加強版。縱然在海上可能占些便宜,但上了岸如何敵得過朝廷的千軍萬馬?”楊大材身為擋頭,必須給所有人打氣道:


    “當年的汪直如何,不還是被朝廷剿滅了?他們也注定是同樣的下場!”


    “說的是!說一千道一萬,沒有陸軍都白搭。到時候,這些良田和財富,還不都是我們的?”馬陸感覺自己又行了,便問高達道:“明天幹啥?”


    “民兵訓練……”高達麵無表情道。


    楊大材和馬陸聞言,齊齊心漏跳了半拍。不會又有驚嚇吧……


    “不至於,不至於……”馬陸勉強笑道:“不是人人都是戚繼光……”


    “不錯,倒要看看明天能耍出什麽莊稼把式。”楊大材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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