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章遞上去,萬曆皇帝也被激怒了。朕都已經留先生多少遍了,怎麽還有人唱反調?!


    他馬上命馮保派出緹騎,將鄧以讚、熊敦樸、艾穆、沈思孝四人捉拿歸案。


    馮保也是恨極了這些敢羞辱他親親歐尼醬的混蛋,終於撕下了平日裏與文官相善的斯文麵具,特意命他的走狗徐爵,選在中午頭時率領錦衣衛衝入東公生門拿人。


    五百錦衣衛腳下的釘靴,以同一節奏密集的踏在青石板路麵上,又經東公生門門洞產生巨大的混響。就像巨大的冰雹砸在地上,令人頭皮發麻。


    守衛各部衙門的也是錦衣衛,見指揮使大人親率大部隊氣勢洶洶而來,馬上問也不問,立即撤掉了柵門。


    大隊緹騎便揚長而入。有擋道的官員,不論品級官職,都被錦衣衛粗暴的推開。甚至連戶部尚書的轎子躲避不及,都險些給懟翻了。


    六部衙門重地的莊嚴肅穆,頃刻間被踐踏粉碎。


    徐爵穿著大紅的飛魚服,雙手拄著繡春刀,傲然立在部院街上,冷冷睥睨著那些聽到動靜,湧出來看熱鬧的各部官員。


    他有意先不動手,等各部的人都出來。人來的越多越好,這樣殺雞儆猴才有用。


    直到部院街兩側站滿了穿著各色官袍的官員,他才清了清嗓子,沉聲吩咐道:“先去翰林院,然後再去刑部!”


    “喏!”五百錦衣衛一同應聲,震得整條街都晃。


    “讓開讓開!”錦衣衛便要分開眾人,準備穿過工部和鴻臚寺之間的胡同,殺向翰林院。


    “不必勞駕了。”卻聽有人朗聲說道。


    “不錯,翰林院乃國家養士的玉堂,豈容爾等敗壞斯文?”又有一人接話道。


    說著,便見兩名官員排眾而出,正是前日上書勸老師丁憂的鄧以讚和熊敦樸。


    “你們是?”徐爵惡狠狠盯著兩人,黑著臉問道。


    “翰林編修鄧以讚!”


    “翰林檢討熊敦樸!”兩人自報家門。


    “抓人!”徐爵低喝一聲。


    十來個錦衣衛便一擁而上,將兩位細皮嫩肉的翰林壓在地上粗暴的摩擦,給他們戴上腳鐐和手銬。再用長長鎖鏈套住兩人的脖子,哢嚓一聲,上一個大銅鎖;然後將鎖鏈穿過手銬和腳鐐,又哢嚓哢嚓,分別上了兩個大銅鎖。


    這玩意兒叫虎狼套,官府是用來拘束身手了得的江洋大盜,或者力大無窮的重刑人犯的。徐爵卻用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身上,純粹就是為了羞辱。


    隻見兩名官員全身掛滿鎖鏈,被錦衣衛牽著向前,且隻能小步挪動,就像女人金蓮碎步。真是羞辱他媽給羞辱開門,羞辱到家了。


    徐爵打量著兩人身上,對造成的效果很滿意,又抬頭想看看兩人的表情時卻呆住了。


    完全不是他料想中的驚恐絕望、無地自容。恰恰相反,兩人滿臉的驕傲與自矜,仿佛身上不是鎖鏈而是勳章,要去的不是詔獄而是領獎台一般。


    那些看熱鬧的官員,也沒像徐爵想的那樣,成了被震懾住的猴兒。反而一個個臉上寫滿了羨慕、嫉妒、恨,恨不能以身代之似的。


    官員們當然羨慕了,每年上書言事者不計其數。但光上書是出不了名的,非得因言獲罪才能直聲滿天下。對廣大一無能力、二無門路的官員來說,這就是他們青雲直上的終南捷徑!


    要是再來頓廷杖那就可以青史留名,徹底圓滿了!


    然而現在不是嘉靖年間了,這十多年來因言獲罪的沒幾個。廠衛都多少年沒抓人了?就去年抓了劉台,卻還沒撈著廷杖,雖然不圓滿,卻也名聞天下,未來可期了!足以讓百官羨慕抓狂了。


    “哈哈哈,不能讓二位獨享光榮啊!”這邊慢吞吞的還沒走到東公生門,便聽又有人高聲說道。


    “就是就是,刑部司法重地,同樣不容玷汙。”另一人附和道:“我們也來投案了!”


    “光榮啊!”官員們分開一條去路,拱手相送那兩人出現在錦衣衛麵前。


    “你們是?”徐爵腦瓜子有點兒懵了。


    “刑部河南清吏司員外郎艾穆!”


    “刑部陝西清吏司主事沈思孝!”


    “我操,這差事越來越好幹了。”徐爵摸摸腦殼,嗬斥左右道:“愣著幹什麽?拿下啊!”


    他其實是馮公公的家奴,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當上錦衣衛指揮使沒幾天,顯然還不了解大明官員的操行……


    越中四諫、戊午三子,還有海大人當年,就是這樣鎖鏈滿身抓走的啊!


    吾輩心向往之!


    ~~


    趙家胡同。


    趙立本最近一直在京城,密切關注著朝野的風吹草動,也搞了不少小動作,替趙昊牢牢把控江南幫的動態。


    今日趙昊也在家,跟爺爺正商量著下一步怎麽走,便聽到了上書言事四人被投入詔獄的消息。


    “沒想到真讓你說著了!”對皇帝或者說張相公這一反應,趙立本感到很不可思議。他手指夾著雪茄,舞動著雙手道:


    “已經有兩京六部五寺,六科都察院上千本請留的奏疏在前,不就是區區幾聲雜音嗎?你嶽父為什麽如此激憤呢?不願聽可以不發邸抄,留中就是了嘛!為什麽要把人抓起來呢?這下如何收場啊?!”


    “開弓沒有迴頭箭,隻能廷杖了。”趙昊苦笑一聲道:“不這樣,如何一石激起千層浪?”


    他自然知道嶽父會被激怒,繼而做出很不理智的舉動。這是大彗星降臨前他就看透了的——性格決定命運嘛。


    當年的‘劉棉花’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他就全當沒聽見。得了裏子就成了,還要啥麵子?既然當了婊子,也就不奢望立牌坊了。他們想彈就彈唄,彈彈更堅挺嘛。


    然而張相公這種極端的理想主義者,性格自然是偏狹的,不容自己的理想被玷汙。他又手握著最高的權力,絲毫沒有掣肘,能約束他的隻有那薛定諤的道德感罷了。


    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也……


    然而這也正是趙昊希望看到的。


    那日沒有用大彗星嚇住嶽父大人後,他就決定硬來了。


    把大象關進冰箱要三步,讓張相公放棄奪情也要三步——第一步雪上加霜、第二步釜底抽薪,第三部調和折中!


    但到現在,他連第一步都沒搞掂。


    實際上,這近一個月來,張相公看似麵對輿情洶洶,實際上並未感受到真正的感受到壓力。


    道理很簡單,越是上位者就越會燈下黑。他的身邊圍著太多的人,這些人都會將不利於自己的信息過濾掉。


    而張相公丁憂,顯然會損害他身邊所有人的利益,所以傳到他那裏的各種信息,都是有利於奪情的。


    加上就算把張相公送迴家,可皇帝還在,李太後和大太監馮保還在,因為這些人都鐵了心奪情,百官出於壓力也好,為了媚上也罷,總之絕大部分都上本慰留了張相公。


    因此站在張居正的角度看,明明就是全國上下齊心協力,一起挽留本官嘛。縱使有些雜音也都不成曲調,所以局麵還是很樂觀的。


    雖然大彗星的出現是個沉重的打擊,但通過這件事趙昊也看穿了張相公並不是真正的迷信。而是對此秉持著實用主義——於我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


    所以彗星的出現,隻是壓得張相公這條精鋼彎了一下,旋即卻又恢複原狀。還遠遠未曾達到起屈服極限!


    張相公這根擎天柱隻要能穩住,那麽宮裏和他身邊的奪情派也就不會亂了。


    所以趙公子必須要展示真正的技術了。


    雖然張相公是嶽父又是偶像,但該動手的時候,他卻絲毫不會手軟。


    初六夜裏禁中大火雖然不是他放的,但太後的佛堂卻是他讓負責救火的禧娃,故意疏忽掉的……


    還有滿街的大字報,也是特科的人帶頭貼的。


    他甚至已經讓爺爺寫好了彈章,並安排好了人,準備一旦因為吳中行、趙用賢不在京裏,無法觸發彈劾首輔事件,就自己來添補這塊空白。


    幸好在搞事情這方麵,文官集團從不讓人失望。鄧以讚、熊敦樸適時補位,艾穆、沈思孝如期而至。以門生、同鄉的身份督促張居正趕緊滾蛋。


    造成一種連你身邊的自己人都看不下去的假象,來對張相公本來就因星變而有些疑神疑鬼的心,進行精準的沉重打擊!


    犧牲的棋子不多,效果卻是驚人!


    張相公果然入彀,將四人打入詔獄,準備來個血濺午門!


    這可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懷,他們借用星變,精心挑選四人上疏,目的就是為了製造一個讓大家可以安全表態的議題!


    百官對發聲勸張相公丁憂這件事顧慮重重,雖然大家很羨慕海瑞、楊繼盛,但真正有勇氣承受廷杖、罷官、流放、充軍套餐的又有幾個?更多是葉公好龍罷了。


    但要是為了營救要被廷杖的四人發聲,就安全太多了。


    我求你放過他們總不犯法吧?這樣既能惡心到張相公,又不用擔心被他打擊報複,何樂而不為呢?


    隻有在這個可以安全表達議題下,百官的真正的態度才會浮出水麵。張相公才能體會到什麽是眾怒不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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