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四,婚禮的前兩天。


    趙公子本打算補個覺的,卻四更天就被老爹叫起來。趙守正命他梳洗幹淨,換穿新衣後,領他來到爺倆所住的後院,進了正中一間後罩房。


    房中燭光通明,趙立本和趙守業都在。


    趙昊進屋向爺爺和大伯打聲招唿,目光便被香案後的長條供桌吸引了。


    隻見供桌正中用個神龕,高高供奉著老趙家厚厚的族譜。


    族譜下供奉著四具樣式莊重的紫檀木牌位,上頭分別寫著:


    ‘先伯考趙公諱守古府君之靈位’。


    ‘先伯考趙公諱守丞府君之靈位’。


    ‘先伯考趙公諱守平府君之靈位’。


    ‘先伯考趙公諱守己府君之靈位’。


    “爺爺,這都是什麽人啊?”趙昊看起來這好像是他爹那一輩的。便一麵合十拜拜,一麵好奇問道:“難道都是我故去的伯父?”


    “是,以後你要繼承他們的宗祧,為他們傳宗接代,快點磕頭歸宗吧。”卻聽趙立本淡淡道。


    “爺爺,你就是對我爹再不滿,也不能給我換掉啊。”趙公子迴頭看看身後的趙二爺,小聲嘟囔道:“再說也不能一換四啊……”


    “我給你換爹幹嘛?”趙立本差點背過氣去,瞪他一眼道:“那畜生還是你爹!”


    “那從今往後,我就有五個爹了?我要那麽多爹幹嘛啊?”趙公子哭笑不得道:“一個還不夠讓我操心的?”


    “為父現在省心多了。”趙二爺小聲抗議道。


    “這四個都成牌位了,你有什麽好操心的?”趙立本白他一眼道。


    “那也怪不吉利的。”趙昊沒法接受道。


    “你當老子願意費這些事兒啊?”趙立本吹胡子瞪眼道:“還不是因為你小子非要娶五個老婆?那就非得這樣不可!你要是隻娶雪迎一個……我才懶得多管閑事呢!”


    “明月是皇上賜婚……”趙守正弱弱表達了自己的態度。其實也不是他的態度……


    “住口,你這傀儡!”趙立本橫眉豎目喝道。


    “那還有張小姐呢……”趙守正又嘟囔道。


    “住口,你這叛徒!翅膀硬了想造反嗎?!”氣得趙立本揚手要揍他。


    “我不是叛徒,也不是傀儡……”趙守正連連後退,嘴卻碎個不停。


    “我打死你個畜生!”趙立本抄起供桌上的燭台,就要給趙立本開瓢。


    “爹,我後天就當公公了!”趙守正趕緊抱頭,拉開安全距離……


    那邊老爺子和趙二爺置氣,這邊趙家大爺對趙昊說個分明道:


    “按說你又不當官,想娶幾個老婆就娶幾個,老百姓隻會說你有情有義,不願意讓自己的女人當妾。但終究是‘法有大妨,禮無二嫡’,咱們書香門第、仕宦家庭,還是得講究一些的。”


    “明白。”趙昊點點頭,他知道趙守業的意思。


    隨著嫡長繼承製作為宗法製度的核心確立下來,華夏自周以降,婚姻製度便一直是‘一夫一妻多妾製’,並在曆朝曆代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下來。


    然而禮製歸禮製,法律歸法律,社會現實又是另一番景象。‘平妻並嫡’現象作為禮法秩序中始終存在的波瀾,擾動著統治階層禮的理想與法的權威。雖然一直為法律所禁止,卻在社會生活中一直理所當然的存在著。而且自春秋至大明越演越烈,其生存環境也越來越寬容。


    譬如方才趙守業說的‘五後並立’,就是隋文帝楊堅的女婿,北周天元皇帝宇文贇的壯舉。在他之前,魏晉士大夫為了更大範圍的聯姻,並娶‘左右夫人’的現象也不罕見。


    到了民風開化的唐朝,就直接‘雙妻並嫡、既成流俗,議者不以為非’了。有唐一代,並嫡之風尤盛,唐代戶籍冊中所錄一家二妻三妻十分普遍。朝臣已有妻者,皇帝往往仍賜以妻,且與原配並封受爵,作為拉攏朝臣的常規手段。


    這種風氣到了宋朝理學大興之後,逐漸式微。但本朝心學大興後,禮教大壞,平妻現象再度屢見不鮮。而且民間對於這種明顯有違禮製的現象不以為意,反而將其看做有情有義的表現。


    平妻現象最多的地方就是徽州。因為徽州人普遍早婚,年紀輕輕結婚後,便會出遠門做生意。妻子則留在家裏侍奉公婆,撫養子女。在這個萬惡的男權社會,男性隻要有錢是不會因為夫妻兩地分居性壓抑的。所以徽商們賺了錢之後,往往會在外再娶一房,過上兩頭並大的性福生活。


    官府也不會管這種家事的。就連海瑞都不好意思搬出《大明律》,判人家重婚罪的。


    大家都是男人,難道你有一妻一妾,就比我娶兩個老婆高尚不成?其實還不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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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趙立本想的深遠。一來,違法就是違法,不能因為沙克也幹過,就變成合法的。所以這種事情處理不好,日後終究是個把柄。


    現在皇帝賜婚不要緊,可萬一將來皇帝翻臉了呢?或者就是有禦史打定主意,要嚴格按律條來追究怎麽辦?就算沒法搞趙昊,在關鍵時刻卻能給趙守正使個大絆子。


    越是幹大事的人,越要步步謹慎,不能留下後患。哪怕現在覺得沒問題,也要考慮到將來情況變壞了怎麽辦。所以趙立本思來想去,決定向家鄉的商人學習。


    徽商‘兩頭大’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家大業大,這個問題處理不好,等老了兩房老婆孩子爭家產就能打出腦漿子。


    就算他們立下遺囑,明白分家。但如果不從法律上給後進門的老婆一個正當地位,那原配生的兒子就能去官府以‘重婚罪’提起控告,主張遺囑無效,讓二房淨身出戶。


    雖然這很不容易,但隻要能打通關節肯使銀子,就有可能辦得到。


    為了解決這一隱患,頭腦靈活的徽商們從嘉靖皇帝‘繼統不繼嗣’的主張中得到了靈感。他們從同族中,尋找無後的叔伯輩,備以重禮請求在不出戶的前提下繼承宗祧,以一人兼祧兩房香火,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兩妻平等,無分大小了。


    因為雖然兩房丈夫為同一人,但在宗族法度下,他卻是毫不相幹的‘兩個人’,自然可以各娶一個正妻,隻要兩房子嗣日後分別繼承兩支宗祧即可,所以與禁止重婚的律條並不矛盾。


    當然,這種掩耳盜鈴似的事實重婚,其實是在利用法律的空白,放在別的朝代分分鍾就會被打上補丁。


    唯獨在本朝,在嘉靖以後,這個補丁是決計打不上的……


    因為你打補丁就是否認兼祧製度,如果你否認兼祧製度,那嘉靖皇帝的皇位繼承就不合法,他爹興獻皇帝就得立即移出太廟去!


    老百姓可能已經忘記了,但所有讀書人都會清晰記得。因為孝宗皇帝堅持一夫一妻一個娃,正德皇帝竟沒有親兄弟,他本身又不育,結果賓天之後,隻能便宜了他堂弟——興王朱厚熜。


    朱厚熜以藩王入繼大統後,便是先帝嘉靖了。嘉靖皇帝即位不久,便與首輔楊廷和為首的武宗舊臣們,就誰是他爹的問題,展開了長達三年半的大禮議之爭。


    大臣們認為他是以藩王繼嗣大統,理所當然要該認孝宗皇帝為爹。至於他的生父興獻王,就變成他叔叔了。


    嘉靖一聽可不幹了,老子來當皇帝作威作福的,結果上來先把爹丟了,這皇帝當著還有什麽勁兒?這時新科進士張驄上疏,陛下是來繼承皇統,而非繼承皇嗣的。就像民間的‘兼祧’,不一定要過繼才能繼承宗祧,完全可以一兼祧兩房。所以皇統不一定非得父子相繼。建議嘉靖仍以生父為考。


    嘉靖這下有了理論依據,便堅持‘繼統不繼嗣’,這皇帝我當,但新爹我不認……


    盡管‘繼嗣派’大臣們前赴後繼,小閣老楊慎更是率眾在左順門振臂高唿‘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然後便求錘得錘,被反複廷杖後流放……


    但強硬的嘉靖皇帝還是取得了‘大禮議’的勝利,以兄終弟及繼承大統,追尊生父為興獻帝後又加封為獻皇帝、改稱孝宗皇帝曰‘皇伯考’。


    所以,兼祧是不可以被非議的。你否定它的合法性,就否定了嘉靖皇帝的合法性。那隆慶皇帝的合法性也會遭到否定,他子子孫孫繼承皇位的法統,都要被動搖了!


    所以,除非大明再發生一次帝係轉移,否則這個補丁再也打不上了。


    於是一個完美的閉環形成了,兩頭大的合法性便解決了。這樣徽商們隻要將其在兩房的財產嚴格區分開,所生之子各承宗祧,各繼各產,就不用擔心兩房爭家產了。


    而且趙昊是趙守正的獨子,跟當初嘉靖皇帝的情況完全類似,所以兼祧的理由更加充分。


    這樣一搞就徹底杜絕了日後的隱患。


    所以知法懂法才能犯法……哦,不違法啊!


    雖然一肩挑五房,確實多了點,但能者多勞嘛。


    此外,趙立本一直很擔心他執意不分嫡庶,將來他百年之後兒子們爭家產的隱患,也就有辦法解決了。


    趙昊是絕對想不到這些的,所以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此言一點不虛!


    明白了前因後果,他便痛痛快快給四位伯父上了香,然後四拜興,便挑起了這四房的香火……


    ps.自從打完仗我就在琢磨,如何能讓趙昊合理的娶五個老婆,唿,終於解決了這一大難題。不用卡文了,加速加速!再寫一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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