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痛苦千奇百怪,從子女不孝到新鞋夾腳,林林總總,各不相同。


    但人類的快樂卻是很雷同的,翻來覆去就那幾樣。對男人來說,更是八成都集中在那一點上,隻是達成方式各不相同而已。


    對達官貴人來說,是三妻四妾二十五個娘們,是金鼇洲上的海天盛筵。對窮書生來說,是‘獨坐書齋手作銃’,對客居廣州的商旅水手來說,則是白鵝潭中一艘艘掛著彩燈的畫舫和遍插鮮花的花艇。


    這兩種泊在長堤上待客的妓船,前者以富有的商人為恩客,為漢家妓女所壟斷。後者則向普通的水手和旅人提供服務,勝在便宜。船妓的主要來源是疍家女人。


    疍民是賤民,不能上岸居住、無法與漢人通婚、更沒資格讀書。終其一生隻能在船隻上度過。疍民要不鋌而走險,去幹些刀頭舔血的勾當,就隻能靠捕魚跑船為業,且常常遭受漢人的盤剝欺淩,生活十分困苦。是以許多疍家女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花艇賣笑,成為人盡可夫的花娘。


    妓女隻養自己,花娘卻要養全家,自然不像漢家妓女那樣挑剔,外邦蠻夷不接,不洗澡的不接,看不對眼還不接……她們來者不拒,而且在嫖資上卷的厲害,深受苦悶的水手歡迎。所以到最後,花艇就為疍家女人獨占了。


    一年兩度的廣交會,是花艇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此時佛郎機的商船從澳門開到白鵝潭交易,船上的紅毛鬼雖然不能進廣州城,但下船在白鵝潭碼頭上活動活動,還是沒人管的。


    這些色中餓鬼,好容易得到在天朝上國活動的機會,當然要好好嫖嫖樂了。不過他們又髒又臭又醜毛又多,就是超級加倍也上不了畫舫。


    倒不光是姐兒們講究,主要是讓恩客知道她們接了紅毛鬼,立馬就會身價大跌,不再光顧,實在得不償失啊。


    時間長了紅毛鬼也學乖了,所以一下船就直撲那些方頭方腦插著花的小艇,不再去雕梁畫棟的畫舫上碰壁。


    此時深更半夜,絲竹早歇,長堤上依然紅燈串串,淫聲浪叫不斷。


    其中一艘動靜特別大的花艇上,一共分前後五個艙,最後一個是給客人準備吃食的夥房。


    夥房中,一個麵色黝黑,赤腳蹲在炭爐旁的年輕男子,聽著前頭傳來的女人慘叫聲怔怔出神,兩眼被爐火映的通紅。


    旁邊地板上盤膝坐著兩個同樣赤腳黑臉的漢子,為首的一個提醒他道:“愣著幹啥,鍋快熬幹了!”


    “哦……”年輕男子這才迴過神,手忙腳亂將砂鍋從爐頭移開。旋即又重重往案板上一擱,憤懣道:“他媽的,紅毛鬼在那日我老婆,我還得給他熬艇仔粥!這是什麽事兒啊!”


    “誰讓咱們是疍民呢?”另一個漢子冷笑道:“天生低賤。不光你,你兒子也是這麽個命!”


    “丟!”年輕男子額頭青筋直跳,看一眼睡在吊籃裏的嬰兒,無助的捂住了臉。


    “你想不想改改命?”為首的疍民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裏掏出個硬紙盒,上頭印著兩個紅色大字‘勝利’。他由紙盒裏抽出兩根白紙卷的細筒,就著爐膛點著了。自己叼在嘴裏一根,然後遞給年輕男子一根。


    年輕男子在對方鼓勵下,學著吸了口卷煙,登時劇烈咳嗽起來。“丟雷老母,這什麽玩意?”


    “卷煙,就是紅毛鬼的淡巴菰,不過他們隻知道生嚼。”那疍民頗為自得道:“哪有像這樣切成絲卷起來抽的文明?”


    “哦……”年輕男子又吸了一口,還是很嗆人,那奇異的感覺讓他心中苦悶稍減。


    那疍民追問年輕男子道!“你還沒迴答呢?”


    “當然想,做夢都想!”年輕男子咬牙切齒道,說完又頹然了。“可生生世世的賤命也能改得了嗎?”


    “能!”那疍民重重點頭道:“隻要按我說的做,就一定能!”


    “不光能改變你一家,還能改變所有連江船民的命運!”另一個男子也從旁慫恿道:“兄弟,是要做一輩子的賤民,還是為自己和後代搏一把,做決定吧?”


    “幹!一定要搏一把!”年輕人就是容易衝動,一煽動就腦袋發熱,都沒問問什麽人這麽弔,居然能改變賤民的命運。


    “好,那你就……”為首的疍民示意他附耳過來,如此這般低聲吩咐開了。


    ~~


    五羊通商館原本位於廣州城外碼頭上,隨著外洋行的生意越做越大,跟省城大員的關係越來越深,林館主也將商館遷到了城內,就開在布政司署前直通正南門的大道,最繁華的承宣街上。


    前頭臨街的是三層樓高的氣派店麵,‘五羊通商館’的金字招牌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後頭則是個四進的寬敞大宅子。林館主來廣州城時就住在這裏,方便與省城大員來往。


    他昨晚吃了一肚子閉門羹,迴家後又輾轉反側,徹夜失眠,到天亮才迷糊過去。上午便索性沒起床,先補個覺再說。


    可惜睡也睡不安生,一直在做噩夢,不是夢見自己畢生心血的五羊通商館被官府抄了,就是夢見自己被當成明奸抓起來遊街,不停的被嚇醒。


    這會兒又夢見老百姓把商館給砸了,心疼他一下子坐起來。小妾趕緊給他擦汗:“老爺又做噩夢了?”


    “哎呀我丟,夢見老子的商館給老百姓砸了,可心疼死我了。”林弘仲長舒口氣,慶幸道:“還好是個夢……”


    話音未落,就聽外頭響起急促的敲門聲,外頭掌櫃的大聲道:“東家,不好了,有刁民要砸咱們商館!”


    “撲街啊你,還他麽做夢中夢呢!”林弘仲鬱悶的對小妾道:“快擰我一把,讓我清醒清醒。”


    小妾惟命是從,馬上用尖尖的長指甲掐住他脖子上的肉皮,使勁擰了一把。


    “哎呀,臥槽……”林弘仲疼得大叫,一腳踹翻小妾,捂著脖子罵道:“你還真擰啊!”


    “不過好在徹底清醒了……”疼痛的感覺讓他精神多了,可能是神經多了也說不定。


    然而那催命的敲門聲,也變得更清晰了,還有掌櫃的那焦急的聲音:


    “東家,快出來,大事不好了!”


    “丟雷老母,原來不是做夢……”林弘仲鬱悶揉著脖子,也顧不上穿衣服,踩上趿鞋走到門口。


    “什麽事?慌成這樣?”他打開門,隻見老掌櫃的臉都白了。“養那麽多打行是吃閑飯的嗎?有刁民鬧事就攆出去!”


    “怕是不行啊,東家,人太多了。”老掌櫃苦著臉道:“要不是咱們的人也不少,早就讓他們打進來了!”


    “哦?”林弘仲披上小妾送來的袍子,快步向前院走去。


    兩人進到店中,便見夥計上了鋪板,再用杠子頂住。外頭人砸的鋪板砰砰作響,吵翻了天。


    林弘仲黑著臉上到三樓,推開窗戶往下一看,差點嚇暈過去。


    隻見寬敞的承宣街上,摩肩接踵、人潮如海!


    人們指著他的商館齊聲詈罵,罵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趁著還沒被發現,林弘仲趕緊縮迴頭,關窗隔斷那震天的問候聲。


    “我怎麽聽著讓我們交人?”他問身旁老掌櫃道:“他們要什麽人?”


    “嗨,冤枉啊。”老掌櫃也是一臉不解道:“今天上午還好好的,傍晌忽然就來了幫刁民,嚷嚷著要我們把紅毛鬼交出來。咱們店裏賣外洋貨不假,可沒有紅毛鬼賣啊。小人就讓打行的人把他們請出去,誰知他們一被扔出去,就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嚷嚷什麽‘五羊通商館包庇強奸大明民女的紅毛鬼’,‘受辱的少女已經投了白鵝潭自殺’雲雲……”


    說著他一臉費解道:“然後好像激起了民憤,唿啦一下就冒出這麽多人,跟著一起起哄。小人唯恐他們衝進店來,趁亂搶劫,就趕緊讓人把鋪板上上去……”


    商館的鋪板都是特製的,全都用又厚又硬的鐵力木,不然早就被外頭的人給撞散架了。


    不過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啊。林弘仲透過窗縫街上人越聚越多,見還有人找來了梯子,準備從二樓攻入。


    “趕緊讓人上二樓守著,別讓他們爬梯子進來。”林弘仲趕緊吩咐道:“從後門去,趕緊報官。請老父母老公祖做主。平日裏供養著他們,就是用來消災的!”


    “已經派人去報官了。”老掌櫃忙道。


    “再去,你親自去,拿著銀子!”林弘仲死死盯著大街上洶湧的人潮,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告訴他們,誰能幫我擺平此事,我奉上一萬……不,兩萬兩銀子!”


    “好。”老掌櫃應一聲趕緊下去了。


    林弘仲便如熱鍋上的螞蟻,焦急的等待官府來解圍。然而左等右等,官差遲遲未至,圍攻商館的刁民,氣焰卻越來越盛,也不知誰帶的頭,他們開始用磚頭石塊,往商館那昂貴的花梨木格窗上丟。還將破布頭浸了油,綁在木頭上點著了,從破窗中扔進商館裏。


    “館主,趕緊撤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幾個護衛架著他就樓下跑。


    “放開我,我哪也不去!”林弘仲掙紮著大吼。“我就不信,這廣州城沒王法了!”


    “著火啦!”夥計和打行驚慌的大叫聲,淹沒了他的聲音。


    護衛們不由分說,直接把他架著下了樓,進去後院書房。


    他們帶著林弘仲和他的小妾,從書房密道來到後街上一棟民宅。


    待兩人換穿布衣釵裙出來大街上時,就見那檀木製作的‘五羊通商館’匾額,已經燒起了大火……


    檀香滿街,讓人忍不住想泡壺茶。


    ps.今天周末,就一更了哈。明天早點兒起來寫,爭取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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