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秋,肇慶總督府中金桂飄香,菊花滿地。


    昨天剛下過雨,天氣難得沒那麽熱了,總督府後宅豪奢的客廳更是八麵來風,林弘仲卻不斷用帕子擦拭額頭,還不時伸直了脖子向屏風後張望。


    他是今天一早趕到的。本來從澳門可以坐船沿江而上,舒舒服服的來肇慶。但他為了趕時間騎了一夜的馬,養尊處優的身子骨都要散架了。


    因為林館主都快急死了。這陣子一直壞消息不斷,先是林道乾讓人捎話來說,江南集團的艦隊已經南下,自己命部下迎擊,無奈技不如人,敗下陣來。眼下對方駐紮在南澳島,隨時可能進攻下尾。


    這讓林弘仲和澳門的葡萄牙人無比震驚,他們原本以為,趙昊在吃下琉球後,怎麽也得消耗個一兩年才能南下。沒想到趙公子不光消化能力強,胃口也好的出奇,居然馬不停蹄就南下閩粵了。


    好在自從得知趙昊攻下琉球後,葡萄牙人就開始了積極備戰——在失去日本的貿易港後,那霸港就變得無比重要,他們必須拿出不惜一戰的姿態,以捍衛在東亞海域的航行和貿易自由。


    緊接著是巡撫衙門這邊,林中丞鑒於珠江口外海盜雲集,恐將釀成大亂,決定火速調前段時間大出風頭的林道乾移駐屯門,以防海盜進入珠江口,侵略省城周邊。


    林弘仲通過在巡撫衙門的眼線,第一時間就得知這個噩耗。對於一直在積極謀取屯門島的五羊通商館來說,這不啻一記晴天霹靂。


    原本林弘仲是打算通過騰籠換鳥,將目前在澳門以葡萄牙人為主導的狀況,到屯門後悄然改變為以五羊通商館為主導。那樣無論從輿論壓力,商業環境,還是與葡萄牙人的利益分配上,都對他大有裨益。


    畢竟在這個極度驕傲的大明朝,一個二鬼子的大帽子扣上來,他就永遠比別人矮一頭。


    誰知自己下血本謀劃了這麽久的事情,居然被林道乾摘了桃子!


    林弘仲聞訊後,馬上就意識到,自己上月去下尾時,林道乾之所以態度曖昧,是因為他已經搭上了廣東巡撫這條線!


    雖然林弘仲想拉攏林道乾聯手對付江南集團,但屯門才是最要的。倘若讓林道乾占據了那裏,和澳門隔珠江口而望的話,非但自己的謀劃全泡湯,和佛郎機人現有的買賣也會大受影響。


    所以他聞訊徹底坐不住了,連夜趕來肇慶求見殷部堂,希望這位拿了幹股的大靠山,能阻止這些事情發生。


    然而久等不見總督大人的影子,讓他心中不好的預感愈發濃重。


    不知等了多久,他終於聽到腳步聲,趕緊起立相迎。剛要一個頭磕到地上,卻見走出來的不是殷正茂,而是其幕僚金師爺。


    “啊,是玉昆兄啊。”林弘仲趕緊掩飾住失望,堆起滿臉笑容道:“有些日子沒見了,別來無恙啊?”


    “林館主久違了。”金師爺戴著一副玳瑁眼鏡,兩隻眼藏在厚厚的鏡片後,也藏住了目光中的訊息。


    他和林弘仲落座後,便直接了當道:“林館主今天是來求見部堂的吧?不巧,部堂陪貴客出遊了。”


    “哦?”林弘仲微微吃驚道:“敢問是哪位貴客?能有這等天大的麵子?”


    “嗬嗬……”金師爺揶揄一笑,並不作答。


    “瞧我這記性。”林弘仲一拍腦門,從袖中掏出份禮單道:“又到了批外洋的稀罕玩意兒,已經撿了幾樣精致好玩的送到玉昆兄宅中了。”


    金師爺接過來,打開那份禮單打量一眼,見上頭除了西洋自鳴鍾,玻璃鏡和各式南洋寶石香料之外,還有緬鈴這種自己找了許久的寶貝。


    “聽說這售到中國的太極丸,以假貨居多,不知該如何分辨?”金師爺便隻問這一樣。


    緬鈴在體麵人嘴裏叫‘太極丸’,素來為官員間饋贈之佳品,甚至公然見之箋牘。正因為士大夫需求量大,所以假貨充斥市麵。


    金師爺似乎就上過當,他似乎很懂行道:“聽說緬甸男子將其嵌之於勢,以佐雄風。惟殺緬夷時活取之,方能保真……”


    “玉昆兄放心,絕對保真。”林弘仲拍著胸脯道:“就是佛郎機人割下緬夷那話兒活取的!”


    “他們還真做這種事?”金師爺吃驚道。


    “蠻夷嘛,當然怎麽賺錢怎麽來。他們還獵奴販奴呢,割個雞雞算什麽?”林弘仲滿不在乎的比劃個猴子偷桃的手勢道:“現在他們一看到南洋土著,就先掏襠探寶……”


    金師爺隻覺襠下一涼,和他嗤嗤笑起來。


    笑罷,他方輕聲對林弘仲道:“是部堂的同鄉老前輩,曾任南京戶部右侍郎的趙立本趙老大人。”


    “哦?”林弘仲登時警覺起來道:“是潮州趙司馬的父親?”


    “正是。”金師爺點點頭道:“部堂是徽州府歙縣人,趙老大人是休寧人,兩個縣是鄰縣。趙老大人大部堂一輪,和部堂的先考還有故交,是以部堂以長輩相待,陪他去遊七星岩了。”


    “但部堂不是高閣老線上的,和趙老大人不對付嗎?”林弘仲嘴巴發苦。


    “不對付的是高閣老,又不是部堂。”金師爺淡淡道:“到了部堂這個層級,還沒這點兒自由嗎?”


    “這樣啊……”林弘仲沉重的點下頭,他一直以為,趙家是走巡撫路線的。按照他的見識,這大腿當然隻能抱一根了。尤其是兩根大腿間還不對付,想要左右逢源隻有死路一條。


    可趙家人竟然能同時抱兩根大腿?這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那老弟要不明日再來?”金師爺報答了對方,便起身欲走。“等部堂迴來,我幫你預約。”


    “我在這兒等部堂迴來……”林弘仲緩緩搖頭,露出一抹狠色。他縱橫江湖多年,信奉的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自己已經孝敬了殷總督那麽多,這事兒他必須給自己辦!


    “那你等著吧。”金師爺麵現不悅之色,語氣轉硬道:“學生還有公務,就不奉陪了。”


    “玉昆兄請便。”林弘仲忙起身相送,心說你有個屁公務,不就是急著迴去試試勉子鈴嗎?


    ~~


    七星岩位於肇慶城北。在碧波如鏡的湖麵上,七座嶙峋的岩峰排列如北鬥七星。峰林、湖泊融為一體,美得令人窒息,號稱嶺南第一奇觀,素來遊客如織。


    然而今日難得的大好天氣,偌大的湖麵上卻一片安靜,往常星羅棋布的畫舫遊船,全都不見了。


    這是因為總督大人要在這裏招待貴客,便命肇慶知府提前清場了。


    是以此刻湖麵上,除了那些負責警戒的快船外,隻有一艘豪華的雙層畫舫,在那裏獨享山水。


    此時畫舫中絲竹悠悠,那是殷總督自己養的樂妓在彈奏助興。


    身著錦袍的殷總督和妻子莊氏正在二層艙外的平台上,宴請遠道而來的趙立本和葉氏。


    到處遊山玩水一年多,老爺子非但未見疲態,反倒還越來越年輕了……


    這一點不奇怪,你旅遊會累是因為你那是窮遊。而趙老爺子是富遊,而且是特別富那種。


    他和葉氏隨行的奴仆護衛超過四百人,這還是精簡了之後的人數。兩人到各地還會向地方官紳饋贈禮物,向商人購買牲口補給,還會雇請大量當地百姓當向導、腳夫……這一年多僅這些旅遊相關的花銷就超過二十萬兩。


    所以他登黃山的光明頂、天都峰,爬衡山的祝融峰、迴雁峰……都是坐在滑竿上,被人硬生生抬上去的,換你也不會累。


    當然,老爺子不是被抬著遊完全程的,他也走了不少路。比如風景好,路又好的地方,總是要自己走走才夠味嘛。因此也算鍛煉到了……加上這一年沒怎麽開狂歡趴體,身體狀態當然很好。


    葉氏也是,在愛情的滋潤下,看上去又年輕了幾歲,還真有些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意思,看得跟她差不多大的莊氏好生羨慕,非要向她討教養顏秘方。


    莊氏也是歙縣人,跟葉氏還沾點兒遠親。在這遙遠的南國,這點兒親情也被無限放大,兩人好得就像自家姑婆一樣。


    這時酒席也吃完了,下人換上茶水果盤。莊氏便命在室內開一桌茶點,拉著葉氏進去,單獨聊些女人的私密話題……


    趙立本和殷正茂也可以聊些男人的私密話題了……


    “這肇慶真是一方寶地啊,山水之美不亞於桂林。”趙立本戴著大墨鏡,躺在竹椅上愜意的抽著雪茄。


    因為林弘仲的孝敬,殷正茂也染上了抽煙的嗜好,不過他抽的是水煙。飯後抽兩口,巴適滴很。


    “自古有雲,‘不乘舟遊湖,不知湖光之勝,枉來星岩。’”殷正茂也舒坦的躺在竹椅上,吧嗒吧嗒抽兩口道:“不過比起世叔神仙眷侶,遨遊江湖看到的無窮美景,肯定差遠了。”


    “我神州大地,大好山水,確實值得一遊。”趙立本笑道:“不過你官運亨通,十年二十年都沒這個自由嘍。”


    “嘿,還不知道哪天就被撤職查辦了呢。”殷正茂半真半假的自嘲道:“世叔久不在官場,可能不知道,彈劾我的彈章,堆起來怕是比我都高了。他們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留一半’!”


    “是嗎?”趙立本聞言憤慨道:“一群隻知道叫囂的惡犬,根本不知道在這大明朝當家作主有多難。規規矩矩的什麽也辦不成!”


    ps.今天受到了超級巨大的傷害,看完進巨139話整個人都不好了。作為一個巨人粉和作家,我一直很推崇諫山老賊的創作手法。前些年投入大量精力研究學習這部作品,結果……哎,也讓我警醒,絕對不給讀者喂屎!下一章還沒寫呢……擦!別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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