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籠罩著檣桅如林的那霸港。往日裏金碧輝煌的首裏城,也在這場太平洋上常見的暴風雨中黯然失色,似乎要消失在這天地之威中一般。


    這樣惡劣的天氣下,卻有一隊落湯雞似的護衛,簇擁著幾頂被吹得東倒西歪的轎子,頂風冒雨沿著禦道,艱難的向首裏城東北方向跋涉。


    好在目的地並不遙遠,他們艱難行出一裏地後,來到一座由高高石壁圍成的圓形宮苑外。


    轎子在宮門外一處朱紅色的牌坊前停下。這道牌坊類似於日本神道的鳥居,是用以區分神棲息的神居,和人類居住的俗世的標誌。它提醒著來訪者,踏入這道牌坊後即進入神域,之後所有的行為舉止都應特別注意。


    是以轎子裏的貴人們,也都紛紛下轎,冒雨步行通過紅牌坊。


    仆人們趕緊給他們披上雨披,攙扶著幾位老者,沿著參道跌跌撞撞來到那朱紅大門前,奮力叩響了門環。


    良久,大門內響起女聲:“何人冒雨扣門?”


    “臣尚宗賢、尚洪德、鄭肇祚等有萬分火急要務,求見大君啊!”一個老邁的聲音竭力喊道,能清晰聽出這喊聲中的惶恐來。


    尚宗賢和尚洪德兩位王子,是中山王尚元的親弟弟,兩人還兼任攝政。鄭肇祚是三司官,三人正是尚元王親征期間,負責坐鎮都城的輔政王公。


    三巨頭冒雨聯袂而至,門內的女侍也不敢怠慢。須臾,宮門緩緩敞開。披著蓑衣的女侍將眾人迎進去。


    寬敞的院中鋪滿了象征純潔的白色石子,高高石台之上是一座華麗的宮殿。一道閃電劃過殿頂,將那麵‘聞得大君禦殿’的匾額,照得清晰可見。


    中山國的國教是神道教。因為琉球的創始神是女神,所以在琉球神道中,隻有聖潔的女子方能擔任祝女,溝通天神。


    各地神殿祝女的最高領袖,就是居住在此的聞得大君。她作為守護國王的‘妹神’,以君手摩神人間化身的名義發號施令,是中山國的精神領袖,****體製中的兩極之一。


    此任聞得大君乃尚元王的堂妹,平日裏深居簡出、十分低調,大臣們也從不踏足此處神聖之地。今日冒雨聯袂來訪,必有天大的事情發生,是以聞得大君得訊後,便徑直到偏殿見客。


    尚宗賢、尚洪德和鄭肇祚等人,正坐在殿中瑟瑟發抖,也不知是凍得還是嚇得。


    忽見殿門敞開,四名祝女護送著一位長發如瀑,身穿白色祝女長裙的清麗女子從風雨中走進來。她超凡出塵的樣子不沾半點人間煙火,似乎真是女神下凡一般。


    “拜見大君。”眾人一齊俯身參拜。雖然其中兩個論起血緣是她的堂兄,但自從就任聞得大君那日起,她是神在人間的代言人,就連國王都要參拜。


    “眾位老大人請起吧。”聞得大君徑直走到自己的禦座,麵南跪坐下來。祝女們將她長長的裙擺順好放平,然後在她身畔分左右肅立。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把你們急成這樣?”其實這聞得大君年紀也不大,最多二十出頭,但神聖光環加持下,讓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充滿了撫慰人心的神性。


    “大君,大事不好了!”她在俗世的堂兄尚宗賢直起身便惶急道:“大王被擄走了!”


    “什麽?”聞得大君這下淡定不起來了,兩道濃黑的秀眉一跳道:“是敗給大島的叛賊了嗎?”


    “不是,是凱旋時被江南集團的艦隊給包圍了。”尚宗賢顫聲道:“大王不忍與天朝刀兵相見,主動到對方的船上為質,換得臣子將士們的平安。”


    “王兄……”聞得大君聞言又是感動又是難過,紅著眼問道:“為何天朝忽然要對二百年來恭順之屬國動手啊?我們到底哪裏惹到天朝了嗎?”


    顯然,她宅在這禦殿中,對外麵的事情知之甚少。


    “這……”尚宗賢瞥一眼鄭肇祚道:“還是請鄭親方來說吧。”


    ‘親方’是琉球僅次於王族的位階。那鄭親方鄭肇祚便憤然將前番事端,添油加醋講給大君。


    自然從他嘴裏說出來,跟那翁壽祥描述的又是另一番模樣了。他說是因為自己兒子鄭迵執掌那霸港時秉公執法,發現了那翁壽祥之子翁寄鬆勾結海盜走私的跡象。正在尋找證據,誰知被那翁寄鬆察覺,竟喪心病狂引倭寇入那霸港,燒了大明江南集團的船隊,搶了大批的貨物,還殺了人家幾十個人。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信大君請問兩位王子!”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造謠,鄭肇祚還拉上兩位王族作證。


    “哦,大王把那翁寄鬆抓起來了麽?”聞得大君隻是不幹政,卻不是笨蛋,一下就問到了點子上。


    “呃,沒有。”鄭肇祚為之一滯,忙解釋道:“那是因為大王考慮到翁壽祥掌管軍需糧秣,當時親征在即,不願變生肘腋,才將此事暫時壓下,說等凱旋之後再做定奪。”


    “陛下確實說過這種話。”一直沉默的尚洪德這才鬱鬱道:“本以為憑本國與天朝的緊密關係,拖上一陣子答複也不要緊,沒想到那江南集團如此霸道!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就重創了我們的三千王府軍,還扣押了大王和一眾王公,隻讓個梅士芒迴來報信!”


    跪在最末位的,正是那負責與大明人聯絡的耳目官梅士芒。他趕緊將奄美灣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複述了一遍。


    聞得大君聽了終於明白,這些王公為何會怕成這樣了。比起大王被俘,王府軍遭重創來,更讓他們恐懼的,是那江南集團表現出的碾壓式的實力。


    中山國的全部精銳戰力三千王府兵,居然毫無抵抗的慘遭屠殺,那琉球還有什麽能抵禦這些可怕的侵略者?


    聞得大君強自鎮定下來,問道:“那……大王現在可安好?”


    “那趙公子倒沒有為難大王,還讓大夫給他看病。”梅士芒答道:“但諸位王公和王府兵,都被他們運到北麵去了,聽說要讓他們去挖硫磺,不過暫時應該也沒事。”


    頓一下,他又顫聲道:“但是那翁壽祥,直接被丟到了海裏喂鯊魚……”


    一道閃電將殿外照得亮如白晝,緊接著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聞得大君打了個寒噤,也不知是被雷聲嚇得,還是被梅士芒描述的一幕嚇到了。


    “堂堂三司官,那趙公子就那麽丟到海裏了?”翁寄鬆是中山國五大世家之首的翁家家主,聞得大君對他自然不陌生。


    “他們說他是畏罪自盡。”梅士芒憤然道:“騙鬼呢!翁親方那種膽小鬼,是沒有膽量自殺的!”


    “嗯。”眾人紛紛點頭,認為他說的很有道理。


    “魔鬼……”聞得大君攥緊粉拳,如是評價趙公子。“那魔鬼放你迴來,提了什麽要求?”


    “隻讓小人迴來報信,並未提什麽要求。”梅士芒道:“不過臨行時,趙公子說大君和鄭親方英明過人,肯定知道該怎麽辦。”


    “那趙公子,還知道本座?”聞得大君指了指自己,不知是喜是憂。


    “他手下有琉球商站的人,自然一清二楚。”梅士芒說著,強忍住沒看向鄭肇祚。


    兩位王子卻沒那麽謹慎,他們不由向鄭親方投去了質疑的目光。就算王上北狩了,還有他們兩位攝政在,明朝人卻跳過他們,直接找鄭親方,難免讓人浮想聯翩。


    鄭家可是閩人後裔,素來以大明代言人自居,鄭迵還跟那江南商貿的唐大掌櫃拜了把子。很難講這次的事情,是不是他們串通的。


    鄭肇祚麵無表情坐在那兒,對眾人質疑的目光視若無睹。


    他身後的鄭迵想要開口分辯,卻被父親用眼神製止。


    片刻的窒息後,聞得大君打破了沉默道:“既然如此,那鄭親方就說說看吧。”


    “是。”鄭肇祚便心無旁騖道:“為今之計,首先要議定是戰是和。”


    “鄭親方能做土木堡後的於少保嗎?”年輕些的尚洪德,不無揶揄的問道。


    “我自然不配給於少保提鞋。但王都抗倭多年,有南北炮台,有堅城可守,不敢輕易言敗!”鄭肇祚硬邦邦的頂迴去。


    “那大王怎麽辦?”聞得大君皺眉問道。


    大殿中又是一陣沉默,沒人敢說話了。土木堡之變後,大明太後可是另立皇弟郕王為帝,換了皇帝之後才開打的。


    不然自家君主在人家手裏,還打個屁啊?


    眾人又偷偷望向聞得大君,琉球能另立新王的不是王太後,而是這位年輕的女神官。


    隻聽她斷然道:“一定要迎迴大王來,這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遵命!”眾王公都暗暗鬆口氣,真怕聞得大君也另立新王,拚死抵抗。


    如今首裏城精銳盡喪,他們哪扛得住啊?


    明英宗常有,但於謙不常有啊!


    聞得大君將眾人如釋重負的表情看在眼裏,麵無表情的問道:“那議和呢?”


    “對方早就開出過條件了。”便聽鄭肇祚沉聲答道:“查清真相、做出賠償、徹底整改、同意他們在琉球駐軍。”


    頓一下他又道:“不過現在大王和諸位大人落在對方手裏,他們的胃口肯定會更大,但沿著這四條思路下去總沒錯,無非就是走的更遠點麽。”


    ps.今天家裏有事,忙了一天,晚上才開工,剛寫完一章哈。再寫一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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