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朝,督撫大員始終是名義上的欽差大臣,代表朝廷駐節地方,撫境安民,監督三司。但自正統後,由於社會矛盾激化,權柄分立、推諉扯皮的三司顯然已經不能勝任,必須要通過集權來提高官府的動員力,應對層出不窮的民變和叛亂。


    於是督撫漸漸成為實際上的封疆大吏,一般各省都設有巡撫,統管一省之民政、司法、軍事。在一些數省交界的要緊處,還設有特別巡撫,比如贛南巡撫、鄖陽巡撫、遼東巡撫等。


    相較而言,朝廷對總督的設置就慎重多了,因為此官權柄太重,手掌數省錢糧軍事,設置太多會讓朝廷不安的。除去當初為抗倭臨時設立的浙直總督,為漕運專設的漕運總督外,全國隻常設有四大總督——其中薊遼總督、宣大總督、三邊總督,都是專為防禦蒙古而設。唯有兩廣總督在南邊,為朝廷鎮守紛亂的南疆。


    為兼顧廣東廣西之防務,兩廣總督衙門並未設在廣州城。景泰三年初設後,兩廣總督衙門便一直設在兩省交界處的廣西梧州。是嘉靖年間,廣東倭患嚴重,海寇成災,兩廣總督的重點轉向備倭,這才於嘉靖四十三年,將總督衙門遷到了廣東肇慶。


    而原先在肇慶的巡撫衙門,則遷到了廣東城,負責鎮守屢次被海寇洗劫的省城。


    前兩年廣西又不安生,韋銀豹率領瑤人作亂,攻陷了省城桂林,兩廣的維穩重點又移迴了廣西。當時廣東巡撫林潤還常駐肇慶行轅,為廣西的平叛大軍源源不斷輸送物資。


    在兩省合力之下,曆時數載終於撲滅了幾乎要分裂廣西的韋銀豹叛亂,廣西總督殷正茂也因此大功,一躍晉升為南京兵部尚書,總督兩廣等地,提督軍務、糧餉兼巡撫事。粵桂兩省權力一把抓,成了說一不二的兩廣王。


    這下林中丞的處境,卻有些尷尬了。他勞心勞力甘當幕後英雄,沒有得到應有的嘉獎也就罷了,到頭來還多了個飛揚跋扈的祖宗。


    要隻是工作作風問題也就罷了,問題是那殷正茂還是出了名的貪汙成性。當初,任命他為廣西巡撫時,朝中就一片反對聲。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廝的貪名啊。原先擔任地方官,他就貪汙朝廷稅賦,讓他去管軍事,就貪汙軍費,簡直是貪汙成癮,一天不貪都難受。用這樣的人去平叛,隻怕軍餉都不夠他貪的,還得再把廣西的地皮刮掉三尺。


    但高拱力排眾議,堅持用殷正茂,因為此人擁有極高的軍事才能。高胡子知道要想迅速平定為禍數載的廣西之亂,除了殷正茂,誰也辦不到。


    高拱一手遮天,加上廣西的局麵也確實糜爛,平均一年折進去一個巡撫,卻依然不見起色,誰也不敢趟這渾水。於是眾大臣隻好捏著鼻子過了廷推,但他們提出,用歸用,該有的預防措施可不能少。


    於是有官員向高拱建議,應該另派欽差隨行,專門看護軍餉錢糧,以防殷正茂貪汙。但高拱拒絕了這一看似合理,實則瞎胡鬧的建議。因為這是預設殷正茂有罪,這樣一來誰還服他?他自己也束手束腳,難以展布,如何果斷平叛?


    結果殷正茂毫無掣肘的光榮上任,為了報答高閣老的知遇之恩,他在廣西使出了渾身解數,以超乎尋常的速度平叛成功,將韋銀豹父子解拿京城淩遲處死,為高拱推行新政一舉打響了頭炮。


    當然他自己也撈了不少。反正都覺得他是貪官了,不貪汙人家也不信,還不如放開了手腳大撈特撈呢。但綿延數年的叛亂迅速平定,節省了大筆軍費,讓廣西重歸治下,說到底朝廷才是最大贏家。


    高拱又將殷正茂提拔為兩廣總督,鼓勵他再接再厲,將廣東的海賊倭寇一掃而光,徹底平定東南海疆。於是殷正茂又意氣風發轉戰廣東,誰知粵省的風水不似桂省那般旺他,殷總督甫一上任就碰了個大釘子。


    他的手下愛將,新任潮州知府李祚國,在赴任的路上居然被土豪伏擊,至今下落不明。


    殷正茂遭此奇恥大辱,被氣得七竅生煙。但他身為當世排名第一的儒帥,豈是衝動之人?


    他深知潮州是平定閩粵海患的關鍵所在,九成以上的海寇都出自閩粵交界的潮州漳州二府。漳州府隸屬福建,不歸他管,殷正茂便將破局的重點放在了潮州。是以他才密請高拱,換掉與潮州土豪過從甚密的侯必登,讓自己的人去調查一番,看看如何拿下這個海寇的老巢。


    所以李祚國出事他才會格外氣憤,卻又格外警覺,擔心是潮州海商與海寇們聯手對自己進行的一次反擊。因此在弄清狀況,把握勝算之前,殷總督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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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正茂能沉得住氣,林潤那邊可按捺不住了。


    數日前他便接到了曾一本糾集數萬之眾,攻陷南澳島,入寇潮州府的消息,林潤急忙派快馬趕赴肇慶,請殷總督火速發兵平叛。


    誰知左等右等,總督府隻下令各部做好戰備,絲毫沒有透露何時進兵,甚至連派哪幾路兵馬,選哪幾位將軍都沒布置。


    在得知曾一本已經兵臨潮州城下時,林潤終於坐不住了,輕騎快馬趕來肇慶,親自到總督府投貼拜見殷正茂。


    但他心思縝密,利用見殷正茂之前的空當,先讓人把也在肇慶聽命的廣東總兵張元勳找來。大明朝以文禦武,張元勳雖然是正二品武官,卻是他的下屬。


    “眼下什麽情況,有開拔的跡象嗎?”暌違數載,林潤風采依舊,隻是眉宇間的猶豫之色更甚,讓人不勝心疼。


    “沒有。”張元勳是浙江台州府人士,他與胡守仁一樣,都是世襲軍戶出身,但成長於戚家軍的將領。像他們這種體製內的軍人,顯然更受朝廷信任,基本都得到了重用。


    而金科、王如龍、朱玨這些戚繼光從礦工中招募來的將士,遭際就判若雲泥了,已經基本被排擠出大明軍隊了。


    不過張元勳能在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就被提拔為鎮守一省的總兵官,也跟他本身老成持重,治軍有方,還是一名難得的儒將有關。


    他自幼讀書,所作詩文,眾人稱奇,十五歲就考中了秀才。但十六歲那年,倭寇侵犯台州,他父親張愷散巨資編練鄉勇保衛家鄉,無奈敵強我弱,壯烈犧牲。張元勳為報父仇,投筆從戎,承襲父職,擔任海門衛新河所百戶。他勇武有謀略,為當時的台州知府譚綸器重,之後又被譚綸派給了戚繼光,隨著戚家軍南征北戰多年,立下功勞無數。


    隆慶元年戚繼光北上練兵,張元勳就留在了福建,又在與海寇的作戰中連連取勝。又他的老上司譚綸照拂,官位也節節攀升。今年春,廣東總兵郭成卒於任上,他便由福建副總兵被提拔了上來。


    當然,他現在隻是‘代行總兵官’,得幹一段時間不出問題才能扶正。


    誰知道怕什麽來什麽,前番在閩粵兩省聯合進剿下僥幸逃脫的曾一本,居然率數萬之眾攻打潮州府。這要是府城失陷,朝廷肯定要追究責任的。


    按照大明文官出風頭,武將背黑鍋的傳統,他這個代行總兵官,頭一個就跑不了。


    是以張元勳急的滿嘴起大包,聽林中丞問起,他鬱悶的搖頭道:“除了總督直屬的兩營兵,已經做好開拔準備外,末將手下的部隊,未曾接到任軍令……到現在,也沒讓去領火藥炮彈,更不見開拔的糧餉。”


    說著他壓低聲音道:“中丞,我看部堂是鐵了心要觀望觀望再說了。”


    “嗯。”林潤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以潮州現在的亂象,兩營兵不過六千,就是全開去也無濟於事。殷正茂真要解決潮州問題,起碼要動員粵省一半的兵馬才能勉強夠用,至少絕對不能繞過張元勳這個總兵官。


    “中丞,這樣下去可不行啊,潮州城一旦失陷,部堂剛剛上任,可以不用負責,咱們麻煩就大了。”張元勳一臉焦急道:“迴頭您可千萬勸勸部堂,不能坐視不管啊。末將什麽都不要,隻要一紙軍令,馬上就集結大軍火速援救潮州城!”


    “我自然會勸的。”林潤點點頭,依舊愁眉不展,顯然很不樂觀。


    “中丞,倘若部堂按兵不動,我們要不要……”張元勳忽然壓低聲音問道:“先聯絡下潮陽那邊救救急?”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飲鴆止渴啊。”林潤眉頭緊皺道:“就是要找林道乾幫忙,也不能由我們出麵,不然他一定會趁機做大的。”


    “那倒是。”張元勳點點頭,林道乾自從接受招安後,就把半個潮陽縣營建成了獨立王國,倘若省裏再有求於他,那廝肯定會獅子大開口的。到時候答應不答應,都會遺患無窮的……


    “唉。”林潤輕歎一聲,望著潮州方向,喃喃道:“要是趙狀元到了就好了。”


    “啊?”張元勳一愣,不知中丞這是從何說起。


    “沒什麽,我隨便一說的。”林潤笑笑,打住話頭,便起身離開行轅道:“你先迴吧,一切等拜見了總督大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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