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巨富米行’前,便一隻鳥兒都不剩了。


    “唬人的吧?”巨有財一臉不信,讓夥計搬開桌子,放自己出去看看究竟。


    河兩岸人頭攢動,巨老板仗著身高體壯,好容易擠到近前。果然看到大通河麵上,一排滿載的四百料糧船,從西麵緩緩駛來,一眼望不到頭。


    隻見水手們掀開了船上的蘆棚,露出裏頭堆滿的麻袋。他們還故意拆開麻袋,將白花花的大米展示給老百姓看。


    京城百姓見狀忘情歡唿,雖然這些大米不是給他們的,但這直截了當的粉碎了,無良奸商炮製斷糧的謊言,看他們還怎麽哄抬物價?


    巨有才嘴巴張的老大,雙眼瞪得跟癩蛤蟆似的,搞不清這些大米到底是哪來的?行會早就得到確切消息,黃河在沛縣決堤,六百裏運河不能通船,今年都不會再有漕糧北運了。


    那這些糧船是什麽來路?從南邊飛過來的嗎?


    正滿心疑惑間,他忽然看到那些糧船的船頭上,插有一麵麵醒目的開道旗。


    上頭有的寫著‘寧安長公主鳳駕’,有的寫著‘奉旨’、‘海運’等字樣。


    “長公主……奉旨……海運?!”人們將三塊牌子連在一起,自認為了解了事情的真相。


    “原來是陛下命長公主,從海上運來了糧食!”百姓們再度歡唿起來,有人高喊‘皇帝萬壽無疆’,有人高喊長公主‘青春永駐’!


    “你們這米,真是從海上運來的?”岸上有人大聲問道。


    “那當然了,我們初一從蘇州崇明島放洋,十天就到了天津衛!”水手們早就反複演練過,迴答的字正腔圓,聲音洪亮,務必讓所有人都聽清。


    “海上也能到天津衛?”京城百姓聞言震驚,這是他們的盲點。“真的十幾天就能到?”


    “怎麽不能?大海都是通著的,永樂年間就漕糧海運過。”水手們按照標準答案高聲答道:“而且蒙元一直就是海運,我們還能不如他們?!”


    “那不能夠啊!”京城百姓的自尊心,一下子被撩撥起來,頓時覺著海運也沒什麽難度了。


    “海路……”巨有財卻額頭冷汗津津,萬沒想到還有這事。


    這時,特意去通州接駕的雞公公,從船艙中出來,對著一眾圍觀群眾抱拳道:


    “咱家乃長公主府總管,奉殿下令旨好教老少爺們知道,運河淤塞確有其事。然當今隆慶皇帝仁德慈悲、愛民如子,斷不會餓到天子腳下的百姓。”


    老百姓聞言熱淚盈眶,一陣山唿萬歲。


    待到眾人安靜下賴,雞公公方繼續不緊不慢道:


    “故而,陛下特命長公主從江南,采買糧食兩萬石,試行海運以暫代漕運。殿下以千金之軀,親率船隊由海路北上,果然一路平安,順利抵達天津衛,沿大沽河入大運河,直抵大通橋!”


    “長公主!長公主!長公主!”長公主在京城百姓心目中,早就是活菩薩一樣的人物。老百姓聽說她為了大夥兒以身犯險,更是感動的稀裏嘩啦,忘情唿喊著她的封號,比方才喊‘皇帝萬歲’的聲音可高多了。


    雞公公笑眯眯的等著,好容易安靜下來,這才繼續高聲道:“這次運來的糧食,全都以成本價一兩三一石,就地發售!”


    “哇!”嘩的一下,人群頓時沸騰了。這便宜了整整一半啊!


    若不是船在河裏,他們怕是這就要飛撲上來了。


    “大家不要急,不要擠!”看著無數雙手朝自己伸過來,雞公公忙又高聲道:“海路既然通了,就還會有糧船源源不斷抵京,足夠供應大家的!很快就會敞開供應的,任何時候都能買到……”


    老百姓是安撫下來了,巨有財卻徹底慌了,他趕緊縮著脖子,想要趁人不注意溜走。


    可老百姓怎麽會讓他如願?不知多少雙手伸出來,同時拽住了他的胳膊、衣裳。


    “巨老板,別走啊!”


    “去你店裏買米去,一兩一石敞開賣!”


    “賣三天!”


    “你要是敢說話不算數,就砸了你的破店!”


    “是嗎?還有這好事兒?同去同去!”圍觀群眾聞言,也跟著起哄開了。


    “這,這……”巨有財想跳河的心都有了,可老百姓哪能讓他如願,幾乎是把他架著,往不遠處的巨富米行湧去……


    ~~


    四十餘艘糧船由陳懷秀和牛長老帶著,到漕運碼頭卸貨。有雞公公照應著,也沒什麽好擔心的。


    長公主的座船則繼續駛往禦碼頭。宮裏派人來知會過,陛下命她一下船就帶著兒女進宮,還特意吩咐讓趙昊也一起。所以趙公子隻好繼續跟著幹娘。


    聽著百姓對皇兄和自己的稱頌聲不絕於耳,寧安覺得有些對不住趙昊:“明明都是我兒張羅的,卻讓幹娘和我皇兄摘了果子。”


    “娘這話就太見外了,咱娘倆誰跟誰啊?”趙公子一臉至誠至孝道:“再說,不打著娘的旗號,江南航運的船能順利開進大沽口?早就讓朝廷的水師攔下了。”


    船上其實都掛著‘江南航運’的燈籠,隻是被長公主蓋住了風頭罷了。但有心人一定會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


    “真是好孩子啊。”寧安開心的大包大攬道:“你放心,漕糧海運的事兒,陛下那裏包在娘身上。”


    “嗯。”這就是趙公子為什麽要讓幹娘出風頭的原因,現在大話已經說出去了,她一定會全力辦成的。


    “可惜……”不過寧安有自知之明,歎口氣道:“這麽大的事兒,光皇兄點頭還不夠,得內閣也同意才行,說不定還得上廷議。”


    “嗯,孩兒已經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了。”趙昊微笑著點點頭。他也想快刀斬亂麻,把事情敲定,但漕運利益集團是絕對不會讓他輕易過關的。


    ~~


    娘倆正說著話,沙船在禦碼頭停下,便有大太監馮保率領一眾宮人恭候多時了。


    趙昊雖然跟馮保關係不錯,畢竟趙二爺‘鐵骨狀元’的名號,就是馮公公認證的。不過這種公開場合下,兩人當然假裝不熟,隻飛快的眉來眼去一下,便按部就班的見禮如儀。


    長公主坐上八抬鳳轎,趙昊和李明月兄妹也有小轎坐。待四人都坐定,馮公公高唱一聲‘起轎’,太監們抬起轎子,錦衣衛頭前開路,打起長公主的儀仗,浩浩蕩蕩朝紫禁城進發。


    趙昊其實蠻意外的,自己雖然認了長公主幹娘,但這種關係是不會被官方承認的。隆慶皇帝請妹妹和外甥吃飯,叫自己個外人作甚,難道又缺錢了?


    不過也沒什麽好尋思的,反正見麵之後就知道了。隆慶皇帝就這點好,向來有啥說啥,明明白白,從來不玩什麽君威莫測、帝王心術之類的。


    ~~


    不一時,鳳駕入宮,隊伍直接進去乾清宮。


    馮保請寧安先進去東暖閣跟皇帝見麵,趙昊和李承恩三人則在外殿候著。


    東暖閣中,隆慶心情頗為忐忑,問一旁侍奉的滕祥道:“都收好了沒?一個都不能少,少一個就不完整了。”


    “該收的都收起來了,陛下您看,哪還有一樣露在外頭?”滕祥忙應聲道。


    “那就好那就好。”隆慶仔細看看暖閣中,所有的厭勝瓷都已經收起,各種少兒不宜的玩意兒也都被正常的擺設代替。這才放下心道:“讓她看到了,肯定要給朕砸了的。”


    “是是。”長公主袖藏皮鞭,來找陛下算賬的英姿,讓滕公公印象極為深刻。這次她被皇帝連環奪命催迴北京,不爽是一定的,還不知怎麽發飆呢。


    主仆倆正惴惴不安的檢討著,便聽外頭小太監一聲高唱:“寧安長公主求見。”


    “宣。”滕祥顫聲道。


    隆慶趕緊站起來,整了整衣襟,又對著鏡子露出八顆牙齒,笑臉相迎。


    “寧安拜見皇兄。”寧安帶著一陣香風,從外頭嫋嫋而來,斂衽向隆慶皇帝道萬福。


    “哎呀妹子快平身,讓哥哥好好看看你!”隆慶皇帝趕緊一把扶住寧安,一臉慈愛的看著妹妹愈顯年輕的臉,餘光卻瞥向她的腹部。


    確定寧安的肚子沒什麽起伏後,他這才暗暗鬆了口氣,心說好歹家宅安寧、沒出人命。


    兄妹倆落座後,隆慶發現妹子的情緒還好,並沒有想象中那麽暴躁。這讓他大感安心之餘,又有些好奇,心說妹子是不是玩膩了。


    卻也正常,自己三宮六院都膩歪了。何況她才一個,整天泡在一起,不膩歪才怪。


    想到這,嗡嗡不由暗讚自己英明。古人雲,堵不如疏,還真誠不我欺。


    寧安看著皇兄的神情變幻不定,好像在沾沾自喜,又好像保住了什麽寶貝一樣,不禁奇怪問道:“哥,你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沒有,我很好很舒服,從來沒有這麽舒坦過。”隆慶皇帝開懷大笑道:“倒是妹子你,這次南下,是不是發現所謂江南美景也就那麽迴事兒,看看就看膩了啊?”


    “沒有啊,江南美景好著呢。”寧安卻滿臉相思的一歎,吟出白樂天的《憶江南》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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