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耽羅島不久,牛長老便傳令轉舵,用丹癸針向正北偏西方向行駛。


    三月份春和景明、波瀾不驚,海麵上視野極好。趙昊用望遠鏡不時能看到朝鮮海域的島嶼,這都是絕好的航行標記。


    事實上,到了這裏甚至不用再看海圖,隻要有個指南針,就一定能開到天津去了。反正沿岸不是大明的疆域,就是朝鮮的地盤,完全沒有任何危險。無非就是多繞點路。


    因此餘下的航程十分輕鬆,趙昊每天陪女孩子們釣釣魚,聊聊天,看看星星、談談人生,一點都不覺得枯燥。


    這天,他正在船艙裏,陪著幹娘打麻將,忽聽外頭桅杆上的水手驚喜的大喊:“看到陸地了!”


    眼看要輸的趙公子,把牌一推,拎起望遠鏡,跑到舵室瞭望。


    果然看到九點鍾方向,出現了群峰蒼翠連綿的大陸。大陸的盡頭,是一處峭壁巍然的海角。


    成山頭、天盡頭。


    這裏正是山東半島最東端的威海衛。


    “到山東了。”牛長老神態輕鬆道:“從這裏用單甲針行四十更,就直接到大沽口了。正好用時一百更。”


    “還真是快啊。”趙昊不禁感歎道:“上次離京,緊趕慢趕,將近一個月才到了南京。”


    “公子這算是極快的了,漕船都是以三個月為期的,逾期到四個月的也比比皆是。”牛長老一臉感慨道:“雖然我們這趟格外風平浪靜,但就算天氣糟糕,最多半個月也能到了。”


    趙昊心說,其實要是沿著朝鮮一側,利用暖流航行,至少能再節省一天。


    但是船員們都喜歡貼著自己國家一側航行,這能讓他們更有安全感。也許元朝的老鐵們也是出於這層考慮,才寧肯多耗一天時間,也要逆流而行吧。


    “不過從現在開始,沿海的衛所也能看到我們了。”牛長老有些緊張道:“咱們這麽顯眼的船隊,估計會引來盤查的。”


    “怕什麽?誰敢攔長公主的駕,哪怕是在海上?”趙公子給他打氣,但心裏也未免有些打鼓。海上是沒有王法的地方,萬一要是有官軍見財起意,客串海匪,對海上保安隊也是一次考驗。


    ~~


    負責此次航運安保的,是王如龍和馬應龍率領的五百海上保安隊。因為船多人少,沒有平均分配到每條船上。而是將五條巡沙船改裝為戰艦,船長水手之外,每艘搭載保安隊員一百名。


    五條船看上去與其餘的巡沙船樣式無異,但都沒裝糧食,船板也都做了加厚處理,水線下還包了銅皮。船舷上朝外插著尖竹密釘、掛了刺網,防止接舷時被敵人爬上來。


    除了給每艘運糧船,各留了兩門佛郎機自衛,其餘五十五門,和五門青銅蛇炮,都被安置在這五艘戰船的甲板上。戚家軍在東南抗倭後期,是以海戰為主的,王如龍當然知道集中火力才有威力的道理。


    隻是,這點火力在大海上仍不夠看。他知道稍微像樣點的海盜團,大炮都是以百門計的。而且不是佛郎機這種射程短、威力小,介於槍炮之間的玩意兒。


    一旦遇到那種一兩千料的大海船,上頭架十幾門大炮那種,火力上將完全被壓製。他就隻有盡快接弦,才能一戰了。


    可那樣的話,難免被人家調虎離山,運糧船隊怎麽辦?


    作為護航的一方,壓力就更大了。


    這一路上,王如龍都是睜著隻眼睛睡覺的,直到進了萊州灣,他懸著的心才放下一半。


    這裏航行靠近海岸線,遇敵逃脫的幾率要大很多。而且大明登萊、遼東兩大海防區如門戶一般守衛著渤海灣。還可以隨時唿叫朝鮮的水師來幫忙,所以一般是沒有海盜會在這裏興風作浪的。


    之所以才放下一半,是因為還有來自官軍的威脅,


    王如龍知道,大明在北方的海防,那是相當的拉胯。非但沒有專門的水師,登萊、遼東最大的戰艦也不過四百料,沒有遠航能力,而且缺編嚴重。


    原因一個字,就是‘窮’,聽說閩粵一帶的官軍,都換成烏尾船打海盜了。山東遼東兩個窮地方,根本沒錢造船。


    問朝廷要,朝廷也沒錢。反正也一百多年沒倭寇騷擾北邊了。而且薊鎮就駐紮著數萬防禦韃子的精銳官軍。打不過精於騎射、來去如風的蒙古人,還打不過衣不遮體的倭寇?就看哪個不開眼的敢上岸晃悠?


    是以朝廷也不給撥錢。王如龍聽出身登州衛的戚大帥說,登萊遼東的衛所軍戶,常年食不果腹,不得不開著戰船下海打漁。要是在海上遇上肥羊,說不得也會搖身一變,問你想吃刀削麵還是餛飩麵?


    ~~


    果然,過了成山頭之後,就能看到海上有星星點點的漁船了……登萊威海衛一帶多丘陵,耕地嚴重不足,沿海百姓隻能靠打漁為生。


    看到五十艘四百料的大船,排成三路縱隊,每艘間距百丈,浩浩蕩蕩自東而來,正在撒網的漁民們全都驚呆了。


    直到那支在他們看來,龐大無比的船隊開過去,才有軍戶恍然醒悟過來,趕緊駕船轉迴報信。


    頓飯功夫後,岸上烽堠才燃起滾滾濃煙。


    晴空萬裏無雲,十裏外的烽煙能看得一清二楚。


    很快,沿海的烽堠一個接一個點燃,這下百姓軍民全都慌了神。


    在海上打漁的小舢板趕緊拚了命的往迴劃。大大小小的商船也紛紛向岸邊逃跑,水手們嫌速度太慢,不顧商人們痛心的吆喝,開始往船外丟棄貨物。


    海麵上亂成一鍋粥,蓬萊水城中更是雞飛狗跳。


    警鍾聲響徹城頭,參將遊擊們紛紛在親兵侍奉下披掛著甲,趕向兵備道衙門聽命。


    招募而來的水手海兵們則從碼頭武器庫中,抬出火銃、火炮、火箭、火鴉,還有各式火藥炮彈,亂哄哄的裝到船上,準備出航!


    這座水城是大明在宋朝刀魚寨的基礎上修築而成,負山控海,地勢險峻,水門、防浪堤、平浪台、碼頭、燈塔、城牆、炮台、護城河等設施一應俱全。是大明規製最完善的一座水城,也是登萊兵備道衙門的駐地。


    但堅硬的外殼掩蓋不了虛弱的本質,此時,那位登萊兩府最高軍事長官秦守昇,已經成了熱鍋上的螞蟻。


    這座集合了登州衛與萊州衛全部戰艦的水城中,隻有正經戰艦四十三艘,而且大都是百料以下的小船。


    雪上加霜的是,火炮、火藥,乃至水手都有很大缺口,所以真正能有戰鬥力的,不過十幾艘而已。


    而根據多名報信的軍戶反映,那支艦隊都是四百料的大船,足足五六十艘之多,這怎麽打的過啊!


    直到水城的參將遊擊等武將到來,秦兵憲才強自鎮定下來,走到牆上的海圖前道:“諸位,差不多明天一早,那支艦隊就要到我們這裏了。我們該如何是好啊?”


    蓬萊水城唯一的任務,就是守住渤海灣的入口,絕不能讓敵船越過水城北麵,由長島、盡頭山組成一串島鏈。


    一旦敵船突破島鏈,就可進入渤海灣,直逼塘沽。別人不好說,秦兵憲的腦袋一定保不住。


    見兵備道已經慌成狗,老成持重的皮參將忙勸道:“兵憲稍安勿躁,這支忽然出現的船隊,扣除水手,最多也就是一萬兵馬。”


    “哦……”秦守昇聞言,嚇得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心說我一個沒讀過一天兵書的文官,怎麽就要承受這種不該承受的壓力呢?


    “兵憲莫慌,末將是說最壞的情況。您忘了咱們登州衛的驕傲,戚大帥可在薊鎮練兵呢!”皮參將趕緊補充一句道:“現在拱衛京師的大軍,都雲集天津一帶。敵軍就是有一萬人,也不過正好給戚大帥練了兵。”


    皮參將頓一頓道:“何況,他們到底有多少人,甚至是不是敵人,都還兩說呢。”


    “唔。”秦兵憲這才沒那麽慌了,他摸著修剪整齊的唇須,點點頭道:“皮將軍言之有理。那我們具體該怎麽做呢?”


    “先向天津衛示警,向遼東衛、威海衛求援。”皮參將忙沉聲道:“同時立即派快船遞進偵查監視,末將願率主力於長島海域列陣,就算與敵同歸於盡,也絕對不會讓他們越過防線的一步!”


    “真是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啊,皮將軍!”秦守昇感動的熱淚盈眶道:“本官本該與你同生共死,無奈你也知道,我暈船啊。隻能在這裏等你凱旋的消息了!”


    “請兵憲靜候佳音吧!”皮參將抱拳行禮,率領遊擊等手下昂然出去,走向碼頭。


    “老大,咱們真要去決一死戰?”離著兵備衙門遠了,身後的遊擊忍不住問道。


    “決個屁。”皮參將啐一口道:“準備好快船,看情況不妙咱們就按老辦法開溜,反正頂缸的是姓秦的。”


    所謂老辦法,就是自己把自己的戰艦弄沉。因為海軍有其特殊性,它不像陸軍,讓你死戰不退,你就得戰至最後一人。不然都算臨陣脫逃。


    海軍的戰船一旦沉了,水手和海兵就沒法作戰了,撤出戰場天經地義,所以不算臨陣脫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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