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閣老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迴到了直廬中。


    太醫院金院判,正把金針從他臉上一根根拔下。


    “爺爺,你醒了。”徐元春滿心憂慮的看著,腦袋跟刺蝟似的徐閣老。


    “……”徐階置若罔聞,隻定定望著帳頂,仿佛這個世界跟他沒有一點關係。


    “金太醫,我爺爺聽不見了嗎?”徐元春揪心問道。


    金院判搖搖頭,含混道:“大公子,閣老需要安靜。”


    “哦。”徐元春懂了。


    待金院判收好針,告退出去後,徐元春也輕聲道:“爺爺好好睡一覺吧。”


    “迴家。”徐階卻嘶聲道:“這就走……”


    “金太醫說,爺爺是氣急攻心、情誌致病。要盡量臥床休息,不要移動。”徐元春小聲提醒道。


    “走!”徐階卻一拍床板,根本不容商量。


    “好好,爺爺別急,孫兒這就安排上。”徐元春摸一把淚,趕緊出去命人準備抬輿。


    內閣三人和滕祥也在院中,問明情況後,張居正沉聲提醒道:“抬輿怎麽行,要轎子。”


    抬輿就是太師椅加上兩根抬杆。倒不是徐閣老坐不起轎子,而是紫禁城規矩森嚴,官員按例隻能步行。坐抬輿都是皇帝對國老的恩典了。


    徐閣老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用抬輿抬出去展覽嗎?


    滕祥也熱情道:“司禮監有轎子!”


    便吩咐內侍,趕緊將自己出宮時乘坐的大轎,拆掉座椅,鋪上褥子再抬過來。


    好一頓忙活,轎子備好了。四人又囑咐徐元春,一定要照顧好首輔,便先行迴避了。


    估計他老人家,現在隻想靜靜,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一個。


    徐元春便和長隨,把徐閣老蒙著被子背出來,在轎廂裏安頓好,然後起轎出宮去了……


    此時,距離徐閣老入宮,不到三個時辰,這會兒才剛到午飯時間呢。


    遠遠看著閣老的轎子,消失在東華門方向。


    三位大學士皆暗暗鬆了口氣。


    就連滕祥這等貨色,都知道徐閣老的首相生涯,到今天基本就要畫句號了。


    “哎,真是不幸啊。”滕公公一甩拂塵,朝三位大學士拱拱手道:“往後仰賴三位了。”


    三人皆苦笑沒有應聲。


    怎麽應聲啊?總不能笑出聲來吧?


    ~~


    西長安街,首相府邸。


    今日陽光明媚,徐璠也終於走出了陰影。


    他臉上雖然掛著淤青,卻已經有了笑容。


    季氏也鬆了口氣,命下人將飯桌擺在庭院中,和丈夫就著鳥語花香、流水潺潺,享用久違的休閑時光。


    “來,夫人,咱們幹。”


    小閣老端著酒杯,與季氏輕輕碰一下,歉意道:“這陣子為夫整個人都不好了,多虧夫人擔待。”


    “哎,罷了,都過去了,往後少跟人結怨吧。”季夫人也不跟他吵吵了,撚著酒杯道:“都說‘和氣生財’,這話一點不假,你說你要是不置那個氣,多好?”


    “你怎麽又提那茬?!”徐璠一聽就不樂意了,重重擱下酒杯,沒好氣道:“是我惹他們的嗎?”


    “不是嗎?!”季夫人也黑下臉。


    眼看兩人又要吵吵起來,就聽後院門一陣嘈雜。


    夫妻倆循聲望去,隻見早晨跟徐閣老入宮的那幫人,簇擁著抬大轎子,垂頭喪氣迴來了。


    徐元春也跟在一旁,一臉的難過。


    “怎麽了?!”兩口子趕緊起身迎上去。“這麽快就迴來了?”


    “爺爺他……”徐元春眼淚刷得就淌下來了。


    “啊!”徐璠眼前一黑,以為老爺子怎麽了呢。


    還好,當長隨的還算機靈,趕緊上前低聲道明情況。


    當然,那封來自二老爺的彈章,他是無從得知的。


    “哦,還好還好……”聽說老爺子隻是暈過去,小閣老才鬆了口氣,狠狠瞪一眼徐元春。


    “還以為怎麽了呢,看我怎麽收拾你!”


    趕緊把徐閣老抬進臥房,安頓妥貼後,徐璠才黑著臉出來,冷冷看著徐元春。


    徐元春忍不住打個寒噤,屁股開始隱隱作痛。


    “怎麽迴事?!”小閣老低喝問道:“出門還好好的!”


    “是二爺爺……”


    “二叔?他怎麽了?!”


    徐元春趕緊將自己所見所聞,講給父親知道。


    小閣老聽完眼前又是一黑,臉色數變才穩住身形,刷得抽出雞毛撣子,咆哮起來道:“我打死你個龜孫!”


    徐元春嚇得抱頭蹲地,好一會兒才發現,父親打的不是自己,而是掛在牆上的一副《熙園消夏圖》。


    上頭畫的是徐閣老丁憂時,在家中與子弟享天倫之樂的情形。


    畫卷最顯眼的位置,便是徐階與徐陟兄弟倆坐在羅漢床上,悠閑對弈的身影。


    徐璠的雞毛撣子連抽十幾下,把徐陟的人像打了個稀爛。當然也難免誤傷,把徐閣老的臉都打沒了。


    ~~


    徐閣老粒米未進、滴水不沾,一直躺了三天三夜……才終於渴得受不了,在兒子懷裏喝了點水。


    “父親不要太傷心,這裏頭也許有什麽誤會。”徐璠輕聲安慰老父。


    這才三天時間,紅光滿麵、精神矍鑠的徐閣老,就已經眼窩深陷、形容枯槁了。


    現在說他八十都有人信。


    “沒什麽誤會,他已經記恨我一輩子了。”徐階左眼窩滾出一滴渾濁的淚來,喃喃道:“老夫這個弟弟,讀書比我強,但自幼被你奶奶嬌慣壞了,那是一點虧都不能吃的。”


    “嘉靖二十六年,你二叔進京參加會試。當時的主考是老夫同鄉至交孫毅齋,所以老夫希望他能晚三年再考。”


    徐璠點點頭,孫毅齋便是孫承恩,官至禮部尚書,非但與徐家有通家之好,而且兩家還是姻親。


    並且當時,父親剛剛結束了多年的顛沛流離,被首輔夏言提拔迴京。


    彼時夏言和嚴嵩的鬥爭已臻白熱化,稍有差池就會再度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


    因此以父親謹慎的性格,不願意招惹是非,完全可以理解。


    其實數年後,朝廷曾決定放徐璠為長沙知府,吏部都下了委任狀。卻被徐閣老硬生生拒絕,請朝廷安排他改任在京閑職。


    但徐璠可以理解父親,徐陟卻不能理解兄長……


    “你二叔不同意,執意參加了大比,最後名列二甲五十名。按說這名次也不錯,但他心高氣傲,一直認為自己有狀元之才。後來,不知從什麽地方聽說,自己原本考了第五名,是為父授意孫毅齋,將他打落到五十名開外,以避嫌疑的。”


    “結果他把落選庶吉士這筆賬,算在為父頭上,認為是我嫉妒他,怕他殿試中狀元,所以才讓人把他名次調低的。當時他就整天跟我鬧,逼得我再三保證,觀政結束後,一定幫他某個好的官職,這才稍稍消停。”


    “誰知第二年,恩師夏貴溪慘遭棄市,老夫作為恩師愛徒,同樣深處危境之中。你二叔多少受了牽連,被分到鬼都不願去的南京行人司。”徐階長歎一聲道:


    “這下他徹底恨透了老夫,迴家跟老母哭訴,害得太夫人大病一場,還寫信罵為父禽獸不如……”


    ps:友情提示:當時都給事中就是叫‘科長’,不是胡寫的。這樣說吧,我在人物對話中的用語措辭,都是考究過的。大家覺得奇怪之前,不妨先百度一下。嗯,百度不到的,我也不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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