驃騎將軍號在貝倫尼斯港靠岸時,任弘終於踏上了這片他在地圖上凝望了許久的土地。


    將軍朝港口處朝他唿喊下拜的士卒們揮手,嘴上笑著,可心裏卻深知這一天的不容易。


    任弘暗歎道:“十年了,十年!你們知道我這十年怎麽過的嗎?”


    在身毒的日子,可不像某個姓楊的陰暗小人所想,天天婆羅門美婢在懷,騎著大象耀武揚威,遊獵享樂,可比在中原時優哉遊哉搞搞學術攀攀科技累多了。


    任弘手底下能用的大才少,連楊惲都被推著做了身毒都護府副校尉,代他掌管政務,而任弘本人則在河中印度兩頭跑。


    開拓海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任弘要設法讓區區一萬漢人,在數百萬人口的北印度站穩腳跟,所以他沒有對當地製度、宗教進行大刀闊斧的改變——他任弘穿越一次,是為了印度人人平等來的?


    當然不是,都護府之下,是大大小小的漢人軍事殖民貴族,在漢人數量未能達到五分之一,在以夏變夷的平衡點到達前,任弘會強化種姓製度。通過曖昧的政策,讓上座部也好,大眾部也多,叫那些禿驢看到給任將軍洗腦傳教的希望,讓他們以為自己是下一個轉輪聖王。


    另一方麵,讓佛教威脅婆羅門,而讓婆羅門們將自己視為保護者,協助都護府管理龐大的印度土著。


    但任弘刻意壓製了身毒產業的發展,紙不讓造,蠶不讓養,隻專司棉花、蔗糖和熱帶香料,中原的棉花引入、選種非一朝一夕,百年內,印度的棉布還是拳頭產品,這東西可比粗麻好穿多了。


    必須讓印度商品與中原形成互補——若是兩邊所有東西都自給自足了,還遠洋貿易個屁!


    任弘還得頂著麾下群臣的不解,將都護府三成收入投入到海軍上,從無到有,打造了一支大漢西海艦隊,至少能號稱印度洋無敵手,既保護了海上貿易,也吊打周邊小國練兵。


    加上北方的河中,一個代替曆史上貴霜帝國的政權出現在安息與大漢中間,成了海陸絲路的交匯點,轉口貿易的利潤吃到撐。


    但即便如此,他這十年來發展起來的實力,仍是遠遠不夠。


    任弘迴過頭,數十艘船舶停靠在紅海上,這可是西海艦隊一半的船隻,一路上還沉沒了好幾艘船,上百名士卒葬身魚腹。


    而跟隨任弘到此的水手,路上吐得幾乎要喪失戰鬥力的步卒,加上陳湯的前鋒,一共五千餘人,亦是都護府漢軍兵力的二分之一。


    “十年經營,都被我搏一場豪賭,而那賭注的價值,卻隻有你我知曉,也難怪眾人不解,定策時,連陳湯都加以反對。”


    “我隻是聽夫子說,卻沒親眼見過,心中尚有疑慮,不必將我算上。”隨任弘身旁,是也蓄了須的劉更生,他這十年除了在中原發揚左傳之學外,還自學了希臘文,抵達身毒幫任弘研發科技後,又通過埃及商賈,學了埃及文字。


    都是為了在今日派上用場。


    所以這次遠征,隻能成功,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但幸運的是,任弘記得曆史上的那幾件大事,羅馬埃及雙雙陷入內戰,在今年,若沒他幹涉,還會發生凱撒追擊龐培抵達埃及,埃及豔後與凱撒達成協議複辟,埃及與羅馬開戰,導致亞曆山大圖書館被焚毀等事……


    可如今,新的玩家,來自賽裏斯國的“共治者”入場了!


    任弘進入貝倫尼斯港後,顧不上去看希臘式官邸裏的塑像,第一時間召開了軍事會議,讓陳湯、吳在漢等分享目前的情報,並決定下一步方案。


    “有人給漢使通風報信?”


    聽到褚少孫稟報說,剛抵達埃及時有人暗送消息,任弘聽了那人的樣貌描述後內心毫無波動,瞧了半天荷魯斯之眼也無孰識之感,隻以為是埃及女王陣營的人,隻道:“奪取港口後,那人可又露麵了?”


    “未曾。”


    這就奇怪了,若是女王的手下,應該立刻露麵通洽才對啊。雖然那神秘人和出現時一樣消失了,但通過俘虜之口,已經確定了埃及陷入內戰的事實。


    任弘有了打算,令人攤開地圖,指著上麵道:“埃及看似廣袤,實則隻是沿著這條大河,尼羅河兩岸的狹長土地方可讓人居住建立城郭開辟農田,其餘皆是各色沙漠,杳無人煙。”


    上遊狹長的河穀被稱為“上埃及”,下遊的三角洲地區則是“下埃及”,任弘想要的東西就在那。


    此外還有西奈半島與羅馬人控製的猶太和敘利亞相鄰,埃及女王就跑到了那邊去,聽說是召集了一批雇傭兵準備反撲法老。


    而西奈半島和埃及本土連接的地方,則是埃及在紅海最靠北的港口:阿爾西諾伊港!


    “從此地向西,隻是抵達上埃及,先得擊破退走的軍隊,且北上千裏迢迢,損耗太大,也太慢。”


    任弘的手指在紅海上劃動,直接點到了阿爾西諾伊港:“不如讓艦隊繼續載士卒北上,取了此港,一來前往下埃及更近些,二來也能與埃及女王聯絡上。子公不是借了她的名義麽?那便做到底,多讓人去宣揚,說此番大漢進入埃及,是受女王之邀。”


    接著任將軍安排了各人的任務,一個曲長帶五百人和部分身毒槳夫留在此地,為大軍看好後路,任弘親率四千人與數十艘船北上。


    眾人應諾,但暗地裏,陳湯、吳在漢,以及跟任弘至此的校尉王鳳等人都暗暗交換了一下眼神,事到如今,將軍究竟為何要打埃及,除了劉更生外,其餘人都不得而知。


    就算任弘說了,他們恐怕也無法理解。


    等眾人告退後,一路行舟有些暈乎的任將軍有些疲倦地靠在屋子裏,上了年紀後比不得少時,但此事是他為自己後半生定的小目標,不親自來可不放心。


    正待閉目小憩時,卻聽到了“喵”的一聲叫喚。


    任弘睜開眼時,卻見敞開的窗戶不知何時鑽進來一隻花白相間的貓,它趴在窗台上曬太陽,駕輕就熟,看來是這屋子的常客了,也不知昔日的主人是埃及人還是希臘人。


    這下任弘可不困了。


    中原也有狸花貓,但狸花貓與其說像貓,更像小型的豹子,牙尖爪利,性情更加兇猛,詩經裏說“有貓有虎”,顯然算作猛獸,擼它們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印度貓也一樣。


    這埃及貓就和後世的寵物家貓接近多了,說起來古埃及人才是吸貓界的鼻祖啊,已經吸了一兩千年了吧?貓兒還是他們崇拜的動物神之一。


    任弘露出了笑,他決定了,等辦完事迴家時,除了運走自己想要的東西外,還得將這“外來物種“帶上幾十隻迴去,在船上抓抓老鼠,他老婆和女兒應該會喜歡這動物。


    “外頭被親衛們圍了三圈,親衛隊長號稱鳥都飛不進來,卻攔不住你啊。”


    任弘朝它招手,甚至扔了點肉幹過去,貓兒卻不為所動,動了動鼻子後,就高傲地在原地舔起了爪子,姿態優雅,仿佛它才是埃及的王。


    托勒密大臣眼中來自東方的可怕入侵者,在中原不會被輕易說出名字的“那個男人”,在河中與印度言辭猶如帝王般被履行,被無數人膜拜尊崇的任大將軍,在貓主子眼中,不過是一介愚蠢凡人。


    ……


    三月份時,北上進攻阿爾西諾伊港的行動很順利,認為阻礙幾乎沒有,大自然就更難纏點,這個港口北風盛行,礁石又多,船隻得分批次進,卸完人後還得迴南方的港口停泊,等最後一名漢卒踏上港口後,任弘也得知了新的消息。


    劉更生已經可以客串埃及語翻譯了,將俘虜口中的情報轉告任弘。


    “他們說,法老遣大將擊之,女王戰敗,手下募兵全部覆沒,隻在親信與一位海寇船長護送下出了海,不知所蹤。”


    這已是一個多月前,貝倫尼斯港圍攻戰時發生的事,這下女王是真的不知去向了。


    不過,那位名叫“阿基拉斯”的托勒密大將帶著王國的主力在敘利亞,即便坐船,返迴下埃及仍需要一段時間。


    吳在漢等人陷入了思索,若沒有女王幫忙,形勢朝他們不利的方向偏移,將軍手下不過三千餘人,雖然都是在印度打小國練了十年的老兵,但對上托勒密數萬大軍,也不一定占優勢。


    陳湯也皺著眉,漢軍現在若是西進,就別想留兵守阿爾西諾伊港——托勒密大將阿基拉斯會直接從北麵抵達,斷了漢軍後路,那他們就真真孤懸域外了。


    “凱撒與龐培的戰事如何了?”任弘卻更關心這一點,他的對手,可遠不止是托勒密的軍隊啊。


    埃及女王當初被逐出亞曆山大城時,朝敘利亞方向逃走,目的就是想借助龐培的力量複辟——幾年前她的父親,吹笛者托勒密十二世就是靠了龐培幫忙才複位的,也是那次之後,托勒密埃及成了羅馬人的附庸。


    不過龐將軍現在恐怕顧不上管埃及內亂,從一些在港口的猶太商人口中得知,龐培已經放棄了意大利,撤退到了希臘,他不斷要求東方附庸於羅馬的各國提供軍隊,好組織反攻,而凱撒也準備進軍希臘。


    羅馬的兩位巨頭即將迎來決戰,那邊的事,任弘是鞭長莫及,也不知蝴蝶效應是否會影響結果。


    既然羅馬人暫時顧不上埃及,那就好辦了。


    任弘拿起了地圖上代表漢軍的銅騎俑,將其向西移動,重重砸在了擁有尼羅河巨大三角洲處!


    “乘著犁軒城空虛之際,向下埃及進軍!”


    “拿出火燒姑衍山的氣勢來!”


    任將軍全然沒了海上過木橋的躊躇,他這個人,在小事上懼,在大事上卻勇得不行,鼓勵眾人道:“想當年在匈奴無人草原,漢軍缺水缺糧,我與營平壯侯趙老將軍尚能夠犁庭掃穴。”


    說到已故的趙充國將軍,任弘心中不由一歎,老將軍的晚年是平淡而幸福的,還經常與任弘通信。


    “而今下埃及豐腴肥饒之地,糧食取之不盡,且埃及人與希臘人不同心,加之內鬥未熄,以我雄壯之兵,擊其瓦解之國,又何懼之有?”


    陳湯亦表態道:“將軍所言甚是,大眾已集會,豈能輕易退卻?”


    眾校尉各有心思,但唯獨不能被人看扁,都陸續支持。


    不過在漢軍離開港口前,倒是又來了一位號稱“女王親信”,來傳遞消息的人。


    來者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皮膚黑褐色,頭發紮成淩亂的辮子隨意放在肩側,腰上插著兩把短刀,一看就是個兇悍之輩。


    吳在漢附耳說,此人確實是女王的貼身女護衛,但任將軍對刺客很謹慎,艾雅沒能靠近,隻通過吳在漢傳話稟報,她還送來了一樣“信物”。


    這是任弘送給女王的禮物之一:金色手環,上麵用漢語和埃及語寫著“漢埃友誼地久天長”之類的話。


    東西確實沒錯,任弘讓吳在漢問艾雅:“女王在哪?”


    若真能將埃及女王控製在手中,最起碼在下埃及征糧時,能讓漢軍少些麻煩。


    這個自稱“艾雅”的女人朝任弘低頭致意:“女王在百門之城,在孟斐斯。”


    孟斐斯,乃是埃及古都,正好是漢軍前往亞曆山大城的必經之路,可克裏奧佩特拉不是在敘利亞戰敗亡命海外了麽?怎麽逃到孟菲斯去的?有這本事,直接來港口不好麽?


    任弘心中了然,這埃及女王雖然是喪家之犬,除了幾個親信一無所有,但顯然還有她自己的算計和心思,艾雅傳達了她那圓潤得體的話。


    “女王聽說賽裏斯共治者抵達埃及,十分高興,可她愚蠢的弟弟,竟然用弓箭和長矛來對準賽裏斯的朋友,一定讓共治者十分失望。”


    “女王想讓共治者知道,埃及是好客的,作為主人,作為真正的法老,她當然要在上下埃及最凸顯莊重和禮儀的城市,親自迎接!”


    ……


    ps:今天隻有一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漢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七月新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七月新番並收藏漢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