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也不知道貴山城中那所謂的“最後的銀盾兵”與亞曆山大時代的老兵,亦或是塞琉古中那支軍隊有何關係,究竟是其被打發到東方來留下的後代,還是借殼上市,盜用了銀盾兵名字和裝束的西貝貨。


    總之能在這遇到就是緣分,任弘決定要好好與這些希臘後裔友好交流一番。


    “給汝等一月時間。”


    任弘便給隨軍的官屬工匠們下了這樣的命令,要他們就地取材,從伐木砍樹開始,製造些攻城器械出來——沒有任何大型攻城器械能翻越蔥嶺被帶過來。


    自從任弘提議大漢搞了“高工”製度後,不少匠人因此獲利,在西安侯做大司農那幾年的鼓勵和親自點撥下,不斷有新發明出爐,有農業水利上的革新,亦有軍事上的創舉。


    故此番西征,任弘除了兵卒、文士外,還帶了很多工——木匠石匠鐵匠都有,他唯獨沒帶造紙匠。


    萬一老天不長眼讓驃騎將軍功敗垂成,造紙術也不至於西傳,任弘是請劉詢立了法的,造紙匠人與蠶娘桑農,不得西出玉門,就讓西人再用一千多年羊皮紙和莎草吧。


    任弘都護又在千裏鏡中觀察貴山城的木塔樓了,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不管裏麵是銀盾兵還是銅盾兵,都沒用。


    鋸子來迴抽動,錘子敲擊鐵釘叮叮當當,匠人對照著早在中原時就試驗過多次的器械構圖,用皮尺以及銅卡尺測量散裝帶過來的每一個鐵鑄部件長度大小,一天天過去了,十多個類似傳統“飛石”,也就是投石機的器械正在工坊上慢慢建造。


    任弘有的是時間,而大宛這氣候比西域沙漠可舒服多了,這裏瓜果飄香,每天都能喝點葡萄酒,吃著鬱成、貳師送來的胡餅。他甚至還要約束著士卒,讓兒郎們專心伐木幹活,別老想著攻城。


    得等攻城器械造好,得等鄭吉押著於闐的那一萬淘玉工來做攻城先鋒。最重要的是,要等大宛求到的援兵抵達!好讓任弘一鍋燴了!


    倒黴的大宛就是一顆試金石,可用來試一試中亞的“六國”對漢軍西進的態度。


    “看看他們孰為縱,孰為橫。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


    從大宛西境的苦盞,也是“最遙遠的亞曆山大裏亞城”往南進發,穿過如同珍珠般串在媯水(阿姆河)上的五座粟特城邦,便是大月氏國境。


    此處本名巴特克裏亞,中原稱之為“大夏國”,能被叫這麽個名,自是被中原視為文明之邦,這兒是希臘化東方最後的輝煌,不過在大月氏被匈奴、烏孫驅趕,慌不擇路地進入這片土地後,希臘化的時代便結束了。


    大夏不愧是被張騫視為“其兵弱,畏戰”的,在東方屢遭蹂躪、不堪一擊的大月氏,卻在這兒大發神威,征服了媯水南北。如今近百年過去了,原本遊牧的大月氏漸漸繼續向南,徹底進入巴克特裏亞,過上了城裏人的生活。


    月氏王將此地一分為六,自己居住在昔日大夏國都“藍氏城”(阿富汗巴爾赫),有騎三萬,休密,雙靡,貴霜,肸頓,都密五大翕侯各自占據一角,分布在巴克特裏亞的群山盆地中,擁兵數千至上萬不等。


    其中位於東方的貴霜翕侯最為強大,有騎眾兩萬。


    月氏王與翕侯貴族們統治著本地的巴克特裏亞土著、亡國的希臘裔、跟大月氏一起南下的塞人。每年的日常生活,便是吃喝遊獵,秋時集結五個小弟,穿過開伯爾山口,去南邊北身毒的犍陀羅、旁遮普搶一波,那兒至今依然有大夏國後裔所建的十多個小城邦苟延殘喘。


    而北方的五個粟特城邦亦被月氏王視為月氏與康居共有的臣仆,粟特人每年都要向兩個行國繳納一筆巨額的保護費,才能避免像身毒一樣遭月氏馬王們侵淩。


    月氏王與大宛國亦有往來,甚至還結了姻親關係。


    故而當任弘圍攻貴山城半個月後,大宛的求援送達時,大月氏王是猶豫的。


    這是一座白牆城堡,塗著青金石顏料的藍色大門,在這裏能看到大夏時代遺留的科林斯式大理石柱,上麵卻雕刻有印度風格的大象,甚至是佛陀的塑像。


    大月氏王光腳盤腿坐在藍氏城那東西方風格混雜的宮廷中的華麗毯子上,撫摸著塗了香油的唇上卷須,黝黑的身毒奴婢端著葡萄酒侍奉在左右,與主人的膚色形成鮮明對比。


    月氏王正在聽遠道而來的大宛使者哭訴漢將軍任弘蠻不講理。


    漢軍西進,此事大月氏是知曉的,對漢軍去進攻盤踞藥殺水(中亞錫爾河)下遊的匈奴郅支單於,月氏王也樂見其成。大月氏雖然跑到了這兒過好日子,但關於祖先的恥辱經曆倒是還口口相傳記得一二,匈奴是月氏天然的敵人,不論從情感還是利益上。


    這十多年前來,大月氏也吃了絲綢之路的紅利,成了絲帛的中轉商,他們發現讓粟特人過路若繳納的稅,比直接搶了他們獲利更大,郅支對絲路的擾亂打斷了這種繁榮。


    但月氏王並非一個短視之輩,讓大宛使者退下後,隻問宮廷裏年長的老人:“四十年前,月氏什麽沒有幫助漢軍攻打大宛?”


    因為河中地區是康居、月氏共有,容不下第三方勢力插入。


    雖然月氏王對南方溫暖富裕人口眾多的身毒更感興趣,但並不意味著他歡迎這些年急劇擴張的大漢占據大宛,十年前,因為漢封狼何為“小月氏王”一時,還遭到了大月氏的抗議。


    對任弘就更是感觀極差了,因為月氏王曾派遣使者入漢,最初漢人招待很殷勤,美酒嘉柔供應不絕,在詢問清楚後,竟大驚失色,說什麽“還以為是貴霜翕侯之使,不想竟是月氏王使”。於是待遇陡然降低,連接送的馬車也比貴霜翕侯的使者低了一個等級。


    貴霜占著與漢朝的交通要道瓦罕山穀,故同西域都護交通密切,實力也是翕侯中最強的,但畢竟仍是月氏王的臣屬,任都護豈能如此?


    此事讓月氏王大為不快,故與臣屬一番商議後,月氏王做出了決定。


    “大漢和大宛都是月氏的朋友,佛祖說過,戰勝增怨敵,戰敗臥不安,勝敗兩俱舍,臥覺寂靜樂,大月氏應當去加以勸說,讓雙方停止爭鬥。”


    信奉佛教不妨礙大月氏人對身毒大加劫掠,滿口仁慈的月氏王,這是要為大宛出頭了,隻沒有明說,先召集各翕侯,親自帶幾萬騎北上粟特看看情況,並讓使者去拜訪大漢驃騎將軍,附上大夏文所書的國書一份。


    他承諾,若任弘讓漢軍放棄進攻大宛,月氏王願意與漢軍一起討伐匈奴郅支單於。


    而等十日後,大月氏王已北渡阿姆河,他的征兵命令也送到了位於藍氏城東南的貴霜翕侯都邑護澡城。


    這座位於瓦罕古道西端的石頭城中,已經多了一位來自漢朝的使者。


    專門負責為任弘奔波遊說的文忠已是座上賓,朝本就野心勃勃的貴霜翕侯作揖道:“大月氏王不顧先王頭顱飲器尚在郅支手中,竟悍然發兵與匈奴聯軍,與漢為敵,此事若是傳開,必定人心大失。翕侯,如今有大漢相助,這是你成為貴霜王,奪取藍氏城的最好機會!”


    ……


    而與此同時,軍於錫爾河中遊,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幫大宛的郅支單於,也收到了任弘通過大宛人送來的禮物。


    這是一套衣服——當然不是女裝。


    嚴格來說,這是一套甲胄,華麗的斯基泰式的青銅鱗甲,上麵有箭弩嵌入的痕跡,有典型的匈奴銀鹿裝飾,頭盔上則垂了許多金色圓片,已經被人扯走好多枚,顯得殘破。


    甲胄上,還沾著些早已幹涸的血跡。


    郅支的手微微顫抖,指尖在血斑上滑動,如同年少時迎接父親出征歸來時一樣。


    都不必大宛人小心翼翼地講述此物來曆,他已經認出來了:“這是我父親的遺物。”


    郅支紅了眼:“這是虛閭權渠撐犁孤塗大單於的甲胄!”


    他不顧烏就屠的勸阻,讓人去召集部眾,逼迫他擁立的康居王抱闐一起南下大宛。


    “我當時說過,對胡而言。”


    “被別人取走了金銀。”


    “我們會嚎叫著去奪迴來。”


    “被別人取走了的馬匹和閼氏。”


    “我們會騎上更快的馬。”


    “再去搶了迴來。”


    “如果被別人取走了驕傲呢?”


    郅支單於戴上了父親傳給他的鷹冠,手中高舉匈奴聖物金留犂,大聲道:“隻有用手中的刀,去贏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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