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罽賓國的浮屠沙門彌蘭陀又成了奴隸。


    他是在餘吾水以北的匈奴聚集地傳教時,被左穀蠡王郅支派人擒拿的,理由是煽動組織漢人奴隸逃跑。


    “我隻勸他們忍耐順服,何時慫恿過人逃走?”


    已經留了一下巴卷須的彌蘭陀沒有生氣,隻耐心地想要與郅支的屬下講道理。


    他在幾年前恢複自由,將那對姊弟托一個篤信了佛法的百騎長後就離開了右地,在匈奴各地行走想要傳播佛法,隻是願意聽他說話的貴人寥寥無幾,反倒是底層淒苦的奴隸對彌蘭陀說的“來世”很感興趣。


    彌蘭陀告訴被匈奴鞭撻的奴隸們,忍耐是最高苦行,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忍辱的話,那麽以後投生的地方,就遇不到佛出世,遠離佛法僧三寶,經常在地獄餓鬼畜生這三惡道裏麵打轉轉,動不動就是幾劫這麽長的時間。


    他還講了兩個佛祖忍辱的故事,其一是佛陀在優陀南國傳道時,被王後派人辱罵,罵佛陀是強盜、蠢驢、白癡、駱駝、畜牲,不管佛陀走到哪,這些人就跟到那裏,但無論他們怎樣的詛咒惡罵,佛陀總是微笑相待。


    在侍者阿難陀無法忍受惡罵想要勸佛陀離開此國時,佛陀卻拒絕,大象在戰場上能經得住如蝗之籬,他將以同樣的方式,忍受這些辱罵。直到一日,有辱罵佛陀者摔成了重傷,佛陀為其診治,眾人遂一起跪在佛陀麵前悔恨不已。


    更誇張的故事,是佛陀若幹世之前,作為在山林中修行的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掉了鼻子耳朵,削下手臂,直到節節肢解。但血泊之中,仙人麵目依舊相好圓滿,麵色絲毫沒有變化。


    所以麵對主人的斥責唾罵鞭打,不要嗔恨,來世做惡的主人會下畜生道,而奴隸隻要忍過去,來世便能做貴人。


    “忍辱的光明,超過日月的光明。龍象的力量雖然威猛,但是跟忍辱比起來,萬萬分之一都比不上。布施做慈善,雖然也有大福報,但是,福報卻趕不上忍辱。”這是彌蘭陀勸誡奴隸們的核心。


    故世無所怙,唯忍可恃。忍為安宅,災怪不生。忍為神鎧,眾兵不加。忍為大舟,可以渡難。忍為良藥,能濟眾命。


    大多數願意聽進這些話的奴隸,都變得更加乖順了,至於逃跑的那些,是不知從哪聽說漢軍北征後,心存僥幸溜走的漢人奴婢。


    但這道理和千騎長說不清,於是彌蘭陀重新成了奴隸,一條係牛的肮髒繩索綁著他的脖子,磨出了血泡。而一旦他動作稍慢,鞭子便抽在脊背上,他的新主人是一個惡毒的匈奴貴族,在遷徙時讓彌蘭陀單獨拉一輛車,還不許那些同情沙門的人幫忙。


    這下,就輪到彌蘭陀笑著忍耐了。


    來匈奴已有七年,彌蘭陀已經十分了解這個民族,也明白為何老師曾說起,數十年前,單於使者經過蔥嶺以西諸國時,從罽賓到康居,諸邦都十分恭順,免費給匈奴人提供衣食住行,敬重程度勝過漢使。


    因為匈奴確實強悍,雖同為騎射行國,但組織度極高,遠勝於月氏、康居、塞人。


    他們能夠與強大的漢朝角逐數十年而不亡,二十四長每年與大單於聚會三次,決定秋後出兵劫掠的方向,在漢人北侵時,單於能讓各部拋棄漠南,橫穿大戈壁遷徙,屢屢躲過漢軍兵鋒。


    而光是驅部眾人畜避於餘吾、郅居水上,數十年間,起碼有十餘次之多,這種違背四時遊牧的長途遷徙,每次都會對匈奴經濟造成損害,但也讓他們視遷徙避難為常事,駕輕就熟。


    但這次遷徙同過去略為不同,大單於連匈奴的核心狼居胥、姑衍,部民賴以為生的安侯水(鄂爾渾河)流域都要放棄了。七八萬戶帳落拋棄了衰老的牛羊甚至家中老人,化整為零,驅車馬西行。


    亦有三萬餘戶,十七萬人是大單於直屬的領民,作為輜重隊隨單於而行,保護他們的是分散在遷徙隊伍周圍的十餘萬騎青壯。


    不少部落違逆了大單於的命令,寧可投降漢人也不願西遷,但大多數帳落依然追隨單於腳步,就像下意識跟著頭羊的羊群。


    他們的目標指向前方那道越來越清晰的山脈——燕然山。


    彌蘭陀拉車之餘抬起頭,看到猶如駝峰的燕然山已在眼前,平緩起伏的丘陵牧草茂盛,河流縱橫,越往西山脈越高,山腰有很多白樺和西伯利亞杉,覆蓋積雪的主峰聳入藍天白雲之間,不算太高但很長,幾乎橫跨整個漠北,將將匈奴本部和右地分隔開。


    燕然是萬河之源,漠北幾乎所有大河都發源於這條綿長的山脈,山脈中部有一個寬二十裏的隘口,猶如駝峰中間的凹點,是連接右部和單於庭的主幹道。


    按照虛閭權渠的計劃,右賢王會派人在燕然隘口接應,讓龐大的部眾過去,雖然帳落速度慢,但漢軍中、東兩支大軍,如今還在單於庭附近打轉,千裏之遙,起碼半個月才能趕過來。


    “嗚嗚嗚!”眼看燕然山隘口遙遙在望,隨著一陣急促的牛角號聲,全副武裝的匈奴騎手縱馬從拉得長長的遷徙隊伍旁掠過,大聲唿喊,讓所有人都停下。


    龐大的牧民隊伍止步了,這一停就是一夜,匈奴貴人們臉上沒了往日光彩,牧人滿臉憂慮,奴隸們則依然聚在一起,暗暗祭拜石浮屠。


    沒人知道前麵出了什麽事,隻是到了次日,一個詞在遷徙隊伍中遊走,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以畏懼和難以置信的語氣。


    那一天,身處漠北,已整整一代人沒有遭受戰火的匈奴人,終於迴想起了曾一度被他們所支配的恐怖,和被敵人在草原上來去自如的那份屈辱。


    “是漢軍!”


    “敵在燕然山!”


    ……


    “確實是單於大軍沒錯?”


    在百裏開外的燕然山隘口西側,傅介子也和虛閭權渠單於一樣吃驚,按照原本的計劃,他這一路隻是堵住去往右地必經之路燕然隘口的“漁網”,依靠中、東兩路主力擊敗單於主力,而傅介子守株待兔,將潰兵一網打盡。


    但沒想到,匈奴人竟來得這麽早,聽斥候說,黑壓壓有十幾二十萬騎,或許還不止,眼下就隔著隘口同漢、烏孫聯軍對峙。


    而說好的友軍則連影子都不見,算算日子,任弘和趙充國速度拉滿,也頂多才在單於庭匯合,離此尚有千餘裏。


    傅介子了然:“單於這是驅人畜西遷,想與右賢王匯合,在三路之中,挑一個看上去最軟的柿子來捏啊。”


    但右賢王已在大漢使者伐謀伐交的攻勢下,雖沒有直接加入漢軍,但卻向南移動,讓出了他本該替大單於守好的燕然山隘口,大概是想看兩虎相爭。


    兩個意外造就了這場遭遇戰,雖然西路軍最弱,漢卒不過五六千,此外有四萬烏孫人由右大將與馮嫽率領,五千小月氏由小月氏王狼何所率,說好聽點是義從騎,說難聽點是仆從國兵,都不太靠得住。


    狼何得知匈奴主力提前抵達,已生退縮之心,派人來勸傅介子暫退,烏孫右大將軍雖沒明說,但也有此意。


    在野戰中麵對匈奴,還是被逼到絕境的單於主力,烏孫人和小月氏都有些畏懼。


    但傅介子卻堅決不退,對眾校尉道:“元狩四年,世宗皇帝以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使出代郡當單於,長平烈侯作為偏師出定襄,然偏偏是他遇上了伊稚斜主力,方有漠北之役單於遁逃。今我亦將西域偏師,卻遇單於,是天降大任於吾,命也乎?不可避讓。“


    他立刻讓人將斥候遭遇戰中俘獲的匈奴人捉來,讓鄭吉去“無意間”透露右賢王已降漢,漢軍有十餘萬大軍在隘口後,再放匈奴人離開。


    鄭吉笑道:“這不是西安侯常用的虛張聲勢麽,義陽侯怎麽也學到了?”


    “現在是我的了。”傅介子倒是一點不客氣,他讓烏孫、小月氏騎從在馬尾巴上栓樹葉,在燕然山西麓到處跑,營造大軍抵達的架勢。


    傅介子想逼匈奴人知難而退,沿著燕然山向北撤,如此漢軍便能銜尾而擊,烏孫、月氏襲擾其輜重拖慢單於速度,拖到趙充國任弘趕到,便可以打一場殲滅匈奴的大會戰了!


    可燕然山不算高,除了不能走大隊人馬外,對方小部隊斥候騎著馬,都輕鬆可以翻過來偵查敵情,這計能瞞多久?


    一天,三天?


    而友軍又要多久能到?


    五天,十天?半個月?


    西路軍孤軍深入,與趙充國任弘暫時聯絡不上,不管事先準備再充分,草原上也難免陷入不知敵、不知己的情形裏,打起來時,很多時候不是看誰打得好,而是看誰犯錯更多。


    “還是要做好決一死戰的準備啊。”合議時奚充國如此提議,但不同於鐵門關外那條窄窄的遮留穀,燕然山隘口寬達二十餘裏,匈奴人是可以展開陣勢進攻的,漢軍不過五六千,靠四五萬烏孫、小月氏頂住十餘萬匈奴人硬撼,別說右大將和狼何沒信心,傅介子對他們也沒信心。


    “如果有座城就好了。”孫千萬如是說,輕俠軍善守,若能像赤穀城之役、達阪塞之役那樣據城而守,擋住正麵,而烏孫、小月氏遊弋在左右輔之,打起來也多幾分把握。


    但臨工磨刀晚了點,他們頂多弄點紮營時放的虎落,挖條溝塹,這隘口附近的燕山然光禿禿的,連砍樹都沒地方去,夯土築牆就更來不及了,如今是秋後八月,天氣尚熱,想重複任弘一夜成城的奇跡也不可能。


    眾人正尋思時,來訪的馮嫽卻靈機一動,讓人掀開營帳,指著外頭為大軍運送輜重的西域仆從兵們和那幾千峰駱駝笑道:


    “誰說沒有城?”


    ……


    或許不是本人使用沒特殊加持,傅介子用任弘擅長的疑兵之計,隻騙得虛閭權渠單於遲疑了一天。


    到了次日,大罵了右賢王一晚上的虛閭權渠便清醒過來,知道在出了這樣的意外後,匈奴已經沒有退路了。


    “若放棄過穀,向南或向北繞過燕然山,要多走近十天路程,西路漢軍與烏孫一定會緊緊跟著,襲我帳落,拖到漢軍主力抵達。”


    調頭就更不行了,一樣是三路夾擊。


    虛閭權渠發現,刑未央那乍看極佳的倡議,因右賢王的背叛,使匈奴徹底掉進了坑裏。


    唯今之計,最好的辦法便是像暴跳如雷的郅支所言,不顧一切,向西進攻隘口,與西路軍決一死戰!


    在斥候登山查看對方布置後迴報,說不像是逃歸者所說的十餘萬大軍後,虛閭權渠決心已定。


    “燕然山是萬河之源,是聖山,總能給胡帶來勝利。”


    他的父親狐鹿姑單於,便是在燕然山最南端的“速邪烏燕然山”擊敗了李廣利,打迴了匈奴的尊嚴。


    而這次,燕然大山,一定還能帶給匈奴運氣!虛閭權渠暗暗祈禱,若燕然山神能夠如他所願,等擺脫危險後,他願意說服巫師,將燕然山作為新的祭祀神主,世代祭拜供奉。


    這一戰與過去不同,匈奴已經失去了太多,他們別無退路,不同於往常見利進不利則退的劫掠遠征,這一次,匈奴必須為自身的存亡而戰了!


    一夜秣馬厲兵,郅支帶著左部精銳為前鋒在隘口中向前推進驅散烏孫、小月氏的斥候隊,郅支率數萬騎推進到漢軍陣前時,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那是哞哞怪叫聲,聽得出來是無數駱駝的哀鳴合唱,吵得人頭疼,等塵埃落盡後,眼前的景象讓人目瞪口呆。


    卻見漢軍將運送輜重用的數千頭西域駱駝,以粗麻繩縛其腿腳,使它們臥在地上,再在駱駝雙峰上放箱、籠之類的雜物堆起長達一裏多的“城垛”,再蒙上濕毛氈。來自北庭、西域的輕俠兵們,則手持戈矛或強弩,躲在裏麵對敵。而烏孫、小月氏則頓兵於左右側,堵住了隘口。


    那是一座城,駝城!


    駝城之中,傅介子蒙著麵巾抵禦駱駝的體味和滿地橫流的屎尿,讓人替他披甲,大笑道:


    “胡虜沒想到罷,一夜成城,我也會!”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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