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西安侯與天子在長樂宮西闕前公然擊劍兩刻前。


    宮內的長秋殿下,卻是潑婦罵街的大場麵,唾沫橫飛。


    “忘恩負義!”


    “當年大將軍族汝家時,是我勸他留你一命,說你身上畢竟流著吾等的血,早知今日你竟反噬害霍氏,就該將你一並縊死。”


    霍顯披散著頭發,攤在階梯上嚎哭,一隻手不住拍著地,另一隻則指著太皇太後上官澹,不住地點著,好似想戳瞎她那雙無辜的大眼睛。


    上官澹卻仍舊是那幅標準的笑容:“外祖母說得沒錯。”


    “我畢竟是外姓之人,氏上官,不氏霍,汝等竟信我會一同謀逆,便是想茬了,不過……”


    “害了霍氏全家的,難道不是外祖母麽?”


    霍夫人罵得越來越難聽了,一會罵太皇太後胸小屁股小不能生養,而後甚至問候起了上官澹已經亡故的母親——也就是霍夫人的二女兒。


    “塞上她的嘴。”


    上官澹皺眉,對壯仆宮人道:“這老婦嘴大且毒,一隻不夠,那便一雙!”


    言罷也不跟霍顯廢話,讓人將她拽下去塞馬棚裏先關著,霍夫人嘴裏塞了自己的兩雙履被撐得鼓鼓的,又被拖拽著往下走,在上百級階梯上跌跌撞撞,撞得頭破血流。


    “老丞相,按照規矩,她會被如何處置?”


    上官澹看向身旁因外麵大亂,帶著兒子韋玄成逃進長樂宮的前任丞相韋賢,這也是個替大將軍背鍋而下野的。


    韋賢是甚少見到一向乖巧的太皇太後有這樣果決的時候,忙道:“霍氏謀逆,理當族誅,至於霍顯,本就是大逆首惡,有危社稷之實,罪行勝過了呂媭(xu)。”


    呂媭便是高後呂雉的老妹,樊噲之妻,當初高後稱製時,封為臨光侯,協助呂雉管理政事,一時間大漢陰盛陽衰,可以理解成大漢版的上官婉兒。隻是她與樊噲感情倒是極好,因為陳平曾奉高祖之詔逮捕樊噲,恨了陳平十幾年。


    到高後駕崩,呂祿上了酈生鬼當交出將印和北軍兵權時,呂嬃極力反對,認為棄軍呂氏必族,在周勃誅諸呂時帶著家人反抗劇烈,最後被笞殺,也就是亂棍打死。


    “笞殺太輕了,恐怕陛下和西安侯都會覺得不解氣。”


    上官澹歎了口氣,霍顯的下場必定會比呂媭更慘,但她,絕不會是孝惠張皇後的下場!


    相比於撒潑的霍夫人顯,在太皇太後置酒膳食的時候,被忽然擁上的三四個“壯婦”死死壓住綁了的長樂宮衛尉鄧廣漢就老實多了,也或是認命了,這位霍家大女婿在那笑個不停。


    “衛尉為何發笑?”


    上官澹走到他麵前,有些心酸,作為霍家長婿,鄧廣漢在霍光執政前就娶了他大女兒,這個年近半百的小老頭沒什麽能耐,隻對家人十分友善,擔任長樂衛尉這麽多年,盡心盡力,待上官澹真如侄女一樣。


    隻可惜上官澹也因此了解他,是那種會老老實實抱著沉沒的霍氏大船,致死都不會放手的人。


    “太皇太後,吾等都錯了。”


    鄧廣漢沒來由說了這麽一句,讓上官澹啞然,現在才知錯也晚了。她已經從霍皇後口中知曉了前因後果,做下這種蠢事外加謀逆反叛,休說霍顯必死,霍家的女兒女婿子孫也將被艾殺殆盡,她隻能盡力保下鄧廣漢的孫兒。


    “錯在指望錯了人。”鄧廣漢被縛起身時卻偏過頭迴來說道:


    “大將軍薨後,便該以太皇太後為首。”


    “吾等常言,諸婿子侄皆不肖,不能承大將軍之業,如今才發現,唯獨身為外女孫的太皇太後,最類大將軍!”


    平日裏老老實實唯大將軍之言是從,今日甜言蜜語哄得霍夫人顯和霍成君上當,連鄧廣漢都被瞞了,替她去將桂宮的許婕妤母子抓迴來,但就在霍夫人叫囂著要殺了那“賤人”之時,太皇太後卻忽然摔杯,靠一群壯婢,將他們一舉擒下。


    上官皇後一愣,她對霍光感情複雜,有敬愛也有恨意,但更多是害怕,不曾想,自己竟活出了他的影子?


    “死前的胡言亂語罷了,我除去身長繼了母家的矮小外,哪裏像他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消息,說天子已出了建章,南北軍倒戈,正在收複未央,而西安侯的勤王之師也已攻到了城外。


    上官澹麵帶焦慮,低聲道:“不能再等了……”


    ……


    上官澹讓人且先緊閉宮門,乘輦到了長信殿,這是太皇太後正殿,一個客人呆坐在此,由幾個仆婢看著,見到上官澹,她立刻起身,有些畏懼她,畢竟上官澹可是剛剛翻臉,捕了霍夫人的。


    “皇祖母……”


    “皇後……成君,今日就不必論那些理不清的輩分,像小時候一般,互稱小名,喚我澹澹罷。”


    上官澹在滿臉惶恐的霍成君麵前跪坐,牽起了她的手,二人年齡相仿,她還沒進宮那會,正值霍氏和上官氏蜜月期,是經常能在一起玩耍的。


    可惜往後就慢慢生分了,對彼此也越發陌生,即便都進了宮,每五日見一麵,卻也都藏著心思,上官澹麵對她,甚至不如當初麵對許婕妤那樣自在。


    “我明白成君為何會犯此大錯。”


    但上官澹卻沒有譴責霍成君聽從其母的愚蠢主意,危害社稷之舉,話語中滿是理解和體貼,就像一個好姐妹。


    “我早年入宮,但直到孝昭病篤,卻無子嗣,在孝昭寵幸其他婕妤時,亦是慌亂無比,生怕我的位置,被他人取代……”


    她甚至還告訴了霍成君一個大秘密。


    “其實當年後宮中,亦有被孝昭臨幸過的宮女有孕,來稟報與我,我則聽了外祖母之言,隱瞞此事,放她出宮尋老實人嫁了。”


    嫁人是不可能嫁人的,多半是和肚裏孩子一起,被心狠手辣的霍顯偷偷處理掉了。從那時,霍夫人就希望未來的皇帝流著霍家一半的血——或是出身外戚的緣故,霍家對聯姻有種偏執的迷信。


    “那時候我心中,竟是慶幸。”


    上官澹撫著自己胸口,笑容苦澀,宮裏的女人是極缺安全感的,即便皇帝給予專房之寵也一樣。她們隨時可以被替代,或死於宮廷鬥爭,或徹底被皇帝遺忘。


    尤記得,上官澹入宮為後時,霍夫人顯帶著霍成君去看她,那時候小上官澹哭哭啼啼,霍成君天真地對她說:“你都是皇後了,怕什麽?”


    而現在才明白,正因為是皇後,站得高跌得慘,所以才怕啊!母以子貴!


    這番自爆讓霍成君淚流滿麵:“是我不該因惶恐而一時糊塗,愧對陛下。”


    隻是一時麽?上官澹知道,霍成君是被霍夫人帶大的,雖然她生得很嬌美,卻跟其母一樣蠢。


    但好笑的是,霍成君至今仍念著皇帝,不住地問:“陛下可脫險了?”


    上官澹道:“剛得知消息,天子已出了建章宮,勸服了南北軍,正收複未央,想來一刻後,就會到長樂來。”


    因為這裏有許婕妤啊,上官澹是看得出皇帝與許婕妤感情的,這幾年的故意疏遠,不如說是在保護,隻可憐霍成君仍癡癡念著劉詢。


    “這才是陛下啊,確是真天子也!”霍成君也不知該欣慰還是害怕,眼裏閃著星星,隻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澹澹,天子會饒恕我的過錯麽?”


    絕不會!這不是薄情寡恩的劉氏天子會做的事,他縱有深情,也是對別人,不對你。


    上官澹告訴了霍成君實情:“天子已知汝等欲取霍氏子為太子之事,深恨之,竟公布此罪,是欲致霍氏於萬死之罪。”


    “那天子會如何對我?”霍成君追悔莫及,淚水又不爭氣地下來了。


    上官澹給霍成君講明她的未來:“若是天子心軟,或會廢後,和陳阿嬌一樣,下半生幽禁長門宮。”


    “而若是天子不肯原諒,便會以謀反危社稷的大罪,像衛皇後那樣,逼迫你自殺!”


    霍成君臉色白了,陳皇後的故事是每個宮中女人都知曉的,天子曾帶著她去謁霸陵,祭祀太宗皇帝,長門宮就在那附近,孤零零的坐落在兩塬之間,冷冷清清。


    即便相如《長門賦》文采飛揚,但陳皇後最終也不得複幸。


    “形枯槁而獨居,在長門宮孤獨半生,最後鬱鬱而終?“


    霍成君毛骨悚然,和母親一樣喜歡熱鬧的她,最受不了這種冷清了。


    “然也,還要麵對宗婦們的詰難,到時候為賤婢所欺,將相不辱,何況是天下母?”


    上官澹握緊了霍成君冷冰冰的手,開始勸她去死:“若是我,毋寧死!”


    話剛說完,上官澹已經一拍手,讓壯婢們端著盤子上來,上麵分別擺著三物:匕首,白綾,還有漆耳杯中盛著極其清澈的酒。


    宮鬥三寶啊,自然要常備著。


    沒法子,在上官澹看來,若是想皇帝心軟,給霍氏留下最後的血脈,霍皇後,就必須趕在他抵達前,悔過自裁!


    而事後,天子也會感謝太皇太後,讓他免了一場尷尬。


    當死亡就在麵前時,霍成君臉色更白了,她艱難地說道:


    “妾羞見陛下,也想一死,隻是……”


    隻是匕首會見血,她從小到大嬌生慣養,連殺雞都沒讓她見到過,點名要處死奴仆時,也是拖得老遠去辦,不會讓主人沾一絲腥。


    至於白綾,聽說縊死的人脖子會被勒斷,舌頭伸得老長,太難看了。


    她目光投向了毒酒:“澹澹,鴆酒,會疼麽?”


    “不會,就像睡著一般,無知無覺。”上官澹說了謊,對在宮裏長大的人而言,謊言就像唿吸喝水一樣尋常。


    上官澹替霍成君做了選擇,一揮手,鴆酒就端了上來,但霍成君依然猶猶豫豫。


    “我想先畫上妝容。”


    她是聽過李夫人故事的,李夫人多麽美麗的人兒,絕世佳人。臨死前卻以被蒙麵不願見漢武帝,說是婦人容貌未曾修飾,不可以見君父,其實還是怕她形容枯槁,讓漢武心生厭惡,隻希望留在他心中的,是自己最美麗的時刻。


    女為悅己者容,霍成君亦是如此,盡管皇帝對她是虛與委蛇,她卻是情根深種,戀愛中的女人才會犯蠢啊。


    就像現在,她還希望自己以最美的姿態死去,能讓皇帝攣攣顧念,她唯獨對自己的容貌蠻有自信……


    “陛下縱不會原諒我,或能記得我!”


    在霍皇後慢悠悠化妝的時候,上官澹不住往外瞥眼,她有些著急。


    任弘進長安橫門了麽?而天子,已經在桂宮撲了個空,氣急敗壞來長樂宮了罷?


    等侍女為霍皇後梳齊頭發,甚至為她戴上了步搖後,麵對端到麵前的鴆酒,霍成君才發現,她的手在顫抖不已。


    誰麵對死亡時能鎮定自若呢?她求助地看向太皇太後。


    壯婢要強灌,卻被上官澹阻止了。


    “讓我來。”


    上官澹接過了那漆耳杯,其質地精巧,拈之如薄翼,通體髹黑漆,雙耳部朱色描繪雲氣紋,杯身內外皆朱繪雲氣紋。


    而清澈的鴆酒就在裏麵輕輕晃動,甚至能看到杯內用婉轉細膩筆觸描繪出五隻栩栩如生的鳳鳥。


    上官澹一手扶著霍成君的肩膀,她兒時的玩伴很緊張,但還是檀口微張,仰著修長的脖子,任由上官澹將毒酒一點點,從紅唇貝齒間灌了進去!


    “太皇太後……澹澹,你說謊,這毒酒,分明很疼!”


    不多時,還在平靜等待死亡降臨的霍成君忽然捂著肚子,佝僂了身體,步搖掉到了地上,上麵的珠玉摔得到處都是,被太醫認為無法生育的她,此刻卻感受到了妊娠的痛楚。


    她痛得流了淚,淚裏還有血,疼得到處亂滾,七竅皆有血湧出,真是狼狽不堪,一點不美,直到毒性發作,才沒了氣力,但仍在不住抽搐,頑強的生命在做最後的掙紮。


    “成君,莫怕,我為你唱首歌吧,是李夫人的歌。”


    上官澹隻將霍成君抱在懷裏,感受她的痛苦和顫抖,在這冰冷冷的長信宮中,輕聲吟唱。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太皇太後手裏的白絹一點點為兒時玩伴擦拭雙目鼻孔耳朵裏流出的血,隻留唇上的殷紅。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霍成君不知是否聽到了,勉強擠出了笑,卻因為劇烈的痛苦而變得扭曲。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外麵“匡扶漢室”的山唿之聲越來越響,滿城喧嘩,忠臣們包圍了長樂宮城,這場鬧劇,已經接近了尾聲。


    上官澹抱緊了霍成君,直到她在懷中,徹底停止了抽搐……


    “佳人再難得……”


    一聲歎息,而外頭也轟然大作:“國賊已擒,都城已複,陛下萬歲!”


    “大漢萬歲!”


    長樂宮大門被衛士們重重推開了,上官澹站起身來,拭去了眼角的淚珠,恢複了一副肅容。


    鄧廣漢說她最類大將軍霍光。


    或許,還真沒說錯呢!


    “他們來了。”她冷冷地說道,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告訴霍成君。


    上官澹與霍成君的屍體作別,換了一身素服斂容而出,卻見到長秋殿外,荷甲執刃的士兵正簇擁著天子的車駕進來,好大的風啊,刮得旌旗獵獵作響。


    而有兩位年輕男兒,一個天子冕服,一個披甲負劍,正一前一後,拾階而上,來到了太皇太後麵前。


    正是皇帝劉詢和他心愛的人形大寶劍。


    但天子劉詢沒問霍皇後,或許連想都沒想起她,而是急促地追問道:


    “太皇太後,許婕妤何在?”


    ……


    ps: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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