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三年秋,隨著氣候一天比一天冷,作為都護府最大的生產基地,樓蘭道的莊稼也陸續成熟。


    過去兩年間陸續從內郡遷到這的數千漢人遷虜移民,和上萬樓蘭農夫一起,在孔雀河三角洲的肥沃土地上種植粟、麥。


    他們大多穿著野生羅布麻紡織而成的衣物,幹完活則披上一件臭烘烘的羊皮裘抵禦寒冷的秋風,西域的白天往往酷熱,夜晚卻極其寒冷。隨著人口增長,原本供不應求的羅布麻布告罄,光靠采野生麻紡織已然不夠了。


    布料是區分階級最好的辦法,貴族們當然不會穿平民的粗劣衣服,他們身上披著來自大漢的絲綢,手裏捧著精美的漆器耳杯,以之為貴。


    樓蘭沒有於闐、莎車的玉石礦,葡萄也不若車師那般出名,能用來交換的貨物不多,除了地裏的糧食外,就隻有另一種樓蘭道官府分發種子給貴族們種植,揚言可以用來換錢的東西了。


    那是長著簇茸白色小鈴的作物,不能用來吃,卻是樓蘭最有價值的東西,西域稱之為“白疊子”,都護稱之為“棉花”。此物來自蔥嶺以西的河中,六年前被引入鄯善。任都護赴任後,鄯善棉種已多,便擴種到了樓蘭,作為當地主要經濟作物。


    眼下正值棉花成熟之季,樓蘭人收割完糧食作物後,會從這些齊腰高的作物上摘下柔軟的棉球,真是累人的活,幹一天腰好似要斷掉,得在貴族鞭子逼迫下才能做完。


    而後將這些棉鈴放在籃子裏,帶迴泥土和荊條建造的小屋中,在那兒,他們的妻女會就著白天的陽光,費力地把棉籽用手捋下來,然後把棉花放蘆葦席子上拍軟裝筐,上交給貴人們作為賦稅。


    貴族再將這些棉紗轉交給樓蘭道長黃霸,自有官府的小吏提著秤一一稱量,當場喊出重量,給予他們五銖錢。五銖錢已經取代了絲帛,成了新穎的貨幣,可購買各種來自漢地的奢侈品。


    就這樣,棉花作為媒介,在樓蘭農夫、貴族、漢官手裏完成了一個循環。


    黃道長則在仔細檢查各家棉花的質量,隻自嘲道:“衣食農之本也,在內郡時地方官鼓勵桑麻,可桑蠶乃是禁物,不得出玉門關。本地的麻又不足以抵禦寒冬,隻能鼓勵製皮和此物了。”


    任都護是將樓蘭當成後方農業、手工業基地打造的,大筐大筐的棉花收上來後區分開來。質量好的那一批,會被送到孔雀河畔的露天工坊裏。


    這裏有一群來自身毒的織奴,是任都護托粟特人買來的。身毒便是印度,乃是棉花的原生地之一,也是世上最早開始紡織棉布的文明。身毒人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毗濕奴用陽光和棉花,為自己編製了第一件衣服。


    身毒棉布柔軟、耐用、輕盈,易於染色和清洗,如今早已在安息、犁靬、大秦流行,隻是在漢朝的絲綢流入後,從頂級奢侈品的行列跌落,成了稍貴的消費品。


    倒是在中原,此物更加稀少,珠崖郡的白疊布一直是名貴的貢品。在長安,穿一件身毒花紋的棉布衣上街,可比穿貂戴絨拉風多了。


    而在任都護的設想中,樓蘭的棉布,將作為當地的拳頭產品,製作細布入貢長安,再冒充身毒棉布,在市場上賺取利潤,如此便能讓西域與南方試種棉花的南海郡一起,成為大漢推廣棉花的兩個源頭。


    但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黃霸來工坊巡視時,卻見身毒織工們熟練地將棉紗撚成細細的白線,然後用一種背帶式織布機織布。這是簡單的工具,由兩根綁著經紗的木棍組成,一根掛在樹上,另一根掛在織工身上,織工用身體重量將經紗拉直,然後在經紗之間不斷地來迴編製緯紗,如同永不休止的舞蹈——這些麵容黑褐的身毒人確實也很愛跳舞,一言不合就又唱又蹦,攔都攔不住。


    他們十分賣力,可織出來的布,總是不盡人意,相較於粟特人販來的正宗身毒棉布,樓蘭棉布質量粗糙得讓人害臊。


    身毒織工嘰嘰咕咕地解釋,譯者稟報黃霸:“身毒織工說,這棉與身毒棉不同,身毒棉是高大的樹木,而這種河中棉(非洲草棉)卻是草,雖然長得快還耐旱,但棉鈴小,且脫籽不易。棉絲短,故隻能織出粗布。且天氣幹燥,織布時棉紗易斷。”


    “汝等織不好布就怪天氣太幹?”


    黃霸慍怒,讓人懲罰了身毒織工,看她們以後還敢不敢說謊找借口。


    直到晚上迴了家說及此事,黃霸的妻子笑得不行:“良人居然真不知道天氣太幹,確實會讓布絲經緯易斷麽?”


    黃霸愕然,他雖然起於基層,但家境富庶,從來沒織過布啊!且所治的地方都是依山傍水的富饒地,也沒有樓蘭這般極端的氣候。


    “總不能將工坊移到牢蘭海裏織罷?就算如此,棉絨太短隻能織出粗布又如何解決?”


    黃霸抱怨著,任都護交給他推廣棉花這個任務太難了。


    也怪這該死的氣候,身毒棉是更好的紡織材料,但它隻適合溫暖濕潤的珠崖和南海郡,是無法在西域生長的,農官們曾試過,都長得蔫蔫的,直接花都不開,更無棉鈴,真是一點麵子不給。


    不過好在收來的棉花,還有一種用途。


    ……


    到了次日,黃霸去了另一個工坊,敦煌郡奉朝廷之命,每年夏末都會送來大量衣物,有袍、絝,還有溫襦。


    襦,暖也,此衣大襟、窄袖,分成內外兩層,層間可以加填充物,這種葛麻質地的粗糙複襦便是最普遍的冬衣,已很接後世的棉襖。


    至於填充物,富人用蠶絲質地的綿絮,多是繅絲的下腳料,這種充絨輕薄而保暖,但即便是廢料也十分昂貴。


    窮人則要塞蘆花了,黃霸好儒術,知道一則關於孔子之徒閔子騫的故事,叫做“單衣順母”,講的是閔子騫受後母虐待,被迫在冬天穿用蘆花填充的冬衣,幾乎凍死,而後母的親生孩子卻穿絲綿填充的冬衣,蘆花的禦寒效果可見一斑——反正黃霸從來沒穿過。


    可現在,樓蘭有了一種比蘆花保暖更佳,在西域較綿絮更便宜的選擇。


    工坊中,在奴婢和漢人雇工的勞作下,潔白柔軟的棉花被一點點塞進溫襦裏,塞實縫好後,便成了棉襦。


    因為襦比較短,還有棉絝,絝管以粗麻為麵料,襯裏是葛布,層間填以棉花,看上去有點臃腫。


    於是乎,當來奉任都護之命,來樓蘭押送冬衣的文忠穿上一整套後,原本瘦瘦小小的他頓時變得臃腫起來。


    但沒人笑,如何在冬天禦寒是讓人苦惱的事,漢人一入冬,要麽就躲屋子裏,若是外出,有狐裘貂裘還好,羊皮裘已經不太禦寒了。還有人則在身上套無數層單薄的衣服,最誇張的能裹二十層。


    但對窮人而言,夏天都不一定有足夠穿出門的衣物,冬天能要了很多人的命。前幾年支援烏孫的戰爭,即便朝天提前發了冬衣,仍有許多士卒凍死凍傷,虧得俘虜了匈奴大批牛羊,殺了幾萬頭剝皮曬幹了湊合。


    任都護事後十分懊惱,認為這些傷亡本可以避免,這在赴任後大力推廣棉花,又請敦煌郡輸送襦、絝、鞋履,在樓蘭加工成保暖的新式冬衣。


    文忠試穿起來走了一圈,一會就冒了汗。


    “果然,穿上就熱了。”


    再在這棉衣棉褲外加一層羊皮裘,就算大晚上在寒冷的戶外,也十分保暖。


    “這個冬天,士卒們不用再挨凍了。”


    文忠十分滿意,樓蘭去年已經送了一批冬衣,主要供應東且彌城守軍,因為都護預測,一旦與匈奴開戰,孤懸北庭的東且彌會陷入圍困。


    今年這一趟,他要從樓蘭拉走五千套冬衣,渠犁也能產兩千多套,基本能滿足達阪城塞的漢軍需求。


    黃霸與之完成了交割,大批牲畜會拉著糧食和冬衣隨文忠北上,黃道長也很關係前線戰事。


    “不知這一仗何時能打完?“


    “快了。”前線有都護和夫人親自坐鎮,穩得很,文忠倒是不愁,笑道。


    “匈奴單於為都護所辱,本來夏天就要撤走,如今熬到了秋末,因為攻城傷亡太大,又不敢強攻達阪城塞,隻去圍東且彌。東且彌城高池深,更有兩架絞車連弩,常惠與鄭校尉守著,每天都用烽燧與達阪城塞溝通,無虞也。”


    “倒是匈奴人,被斬了一王,折損數千人後,早已士氣低落,身後畜群產的奶快不夠數萬騎吃。再過月餘,北庭也沒有足夠的牧草讓馬匹保膘,彼輩必退!”


    任都護已向國內發去奏疏,現在就看大漢援軍何時抵達,北庭成了拴住匈奴單於的套索,若朝中能派兩三萬騎來,說不定就能將後撤的單於堵個正著,畢其功於一役呢!


    可就在文忠離開樓蘭前,來自長安的人終於到了。


    來的卻是被任弘派迴長安請援的馮奉世,他不但是傅介子的舊部,還與朝中張安世半引退後,地位僅次於大將軍的二把手韓增有交情,但這一次,馮奉世帶迴的卻不是好消息。


    “長安不會派兵到北庭堵截單於,隻會讓趙充國將軍勒兵兩萬騎於朔方,進至受降城,威脅單於退兵解北庭之困。”


    “這是為何?”文忠急了,連他都看得出來,這可是都護創造的難得戰機啊。


    “國中出大事了。”馮奉世想了想,還是給文忠和黃霸交了底。


    “出了何事?”


    “莫非是……”


    文忠大驚,而黃霸也驚愕不已,還記得元霆元年朝廷支援烏孫的計劃,也是被一件“大事”耽擱的。


    總不會是天子忽然駕崩,或者大將軍又雙叒叕換皇帝了罷!


    “這次不是因為人禍。”


    馮奉世朝頭頂指了指,也十分無奈:


    “是天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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