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始三年(公元前71年)六月時,西域北庭再陷戰火,但軍情急報尚在路上,未傳入長安,長樂宮中的上官太皇太後倒是過了一個難得安靜悠閑的夏天。


    上官澹身上穿了整整三年的喪服也終於換下,可以穿自己喜歡的漂亮常服了,畢竟她隻是年僅十八歲的少女,對孝昭的懷念也漸漸隨時間淡漠,雖然身居宮中不能隨意走動,但每逢入夏還是能入上林苑、太掖池避暑的。


    太掖池邊,皆是雕胡、紫籜、綠節之類,上官澹很喜歡這些稀有的植物,移了一些入長樂宮栽種,終日就以料理它們為樂事,甚至會親把藥鋤去擺弄一番。


    累了之後,就閑坐於庭院讀讀書,品嚐從西域送來的貢品葡萄幹,酸甜可口的小食成了她最愛。這種生活倒是十分養生,而自從五月份後,朝中的案牘雜務也再不必送入長樂宮來讓太皇太後過目了。


    漫長孝期結束的不止是她,皇帝亦然,理論上,大漢的年輕天子已經親政,太皇太後臨朝稱製的時代結束了。


    可實際上他和她都清楚,他們都是傀儡,秉持萬機的永遠是大將軍霍光。


    上官澹知道,外祖父強勢而貪權,但大漢名義上仍是皇帝做主,霍光也不得不做做表麵功夫,在五月時大張旗鼓地歸政於天子。


    皇帝極力推辭,謙讓不受,表示:“朕幼弱失怙,譬如成王康王衝齡繼位,不可無周、召輔政。”


    這番推辭後,劉詢下了詔令:“大司馬大將軍宿衛忠正,宣德明恩,守節秉誼,以安宗廟,諸事皆先關白大將軍,然後奏禦朕!”


    如此一來,就為大將軍繼續輔政正了名,也算獨特的大將軍幕府“關白”之政了。


    上官澹聽說,霍光每入未央宮朝見,皇帝都虛己斂容,禮下之已甚,甚至還賜帶劍履上殿,入朝不趨。


    這是高皇帝時,功臣排名第一的蕭何待遇,霍光推辭不受,而皇帝屢賜,君臣一派相得之誼。


    這倒是讓上官澹鬆了口氣,她沒什麽野心,隻想安安靜靜在長樂宮過日子,孝昭駕崩和廢帝時的驚心動魄,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六月中時,皇帝忽然下達了一份詔書,讓上官澹頗為不安。


    “故衛皇後在城南桐柏,皇太子在湖,皆未有號諡、歲時祠。二府議其諡,置園邑。”


    這可以說是皇帝“親政”後的第一份詔令,意義不明,讓上官澹有些擔心,在許婕妤入長樂宮奉食時,便不動聲色地問道:


    “縣官此舉,意欲何為?”


    許婕妤也習慣了宮中生活,變得富態了一些,和上官澹熟悉後,縱無安平公主在旁幫著,也能應對自如了,但她待太皇太後依然恭謹如初,連忙頓首:


    “前幾日縣官夢到了衛皇後,招來宮中老奴詢問衛皇後音容,又念及其身後隻盛以小棺,草草葬於城南桐柏,而衛太子葬於湖,史良娣塚在博望苑北,史皇孫與王夫人塚在廣明郭北,皆散落無人守之。縣官不由感慨,便欲為起墳塚,置園邑,定號諡。”


    若以尋常情感,上官澹對皇帝的淒慘身世是心存哀憐的,她也有類似的經曆,其母死時葬茂陵郭東,她做了太皇太後以後,追尊曰敬夫人,置園邑二百家。而祖父、父親的墳塚,雖未立祠,也私下派人去守著,畢竟前幾年三輔盜墓猖獗。


    身為皇帝,麵對親人的墳塚散落民間,能忍三年才動作,已不同尋常,於情於理都是應該的。


    可站在“太皇太後”的立場上,上官澹對皇帝這些小把戲卻十分警惕,霍光與衛氏也是沾親帶故的,之所以遲遲不做,就是不想讓人覺得是欲為巫蠱翻案,那是決不可動的領域。


    於是她意味深長地說道:“置園邑定號諡自是應該,但老婦近來從長信少府韋先生學《禮》……”


    十八歲稱老婦有些誇張,但誰讓她輩分高呢?而之所以讓上官氏學詩書禮樂,卻是霍光的意思,他認為作為太皇太後稱製,不可不明禮。


    她閑著也閑著,確實學得不錯。


    “《禮》曰:為人後者,為之子也,故降其生父母不得祭,尊祖之義也。陛下為孝昭皇帝之後,當承祖宗之祀,對其生父母祖父等,製禮不不可逾越了禮製啊。”


    上官澹如此提點著許婕妤,是希望她能將這些話轉告給皇帝。


    她心裏掂量得很清楚,自己若是想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在宮裏過日子,而不落了當年孝惠張皇後的淒慘下場,除了牢牢倚靠霍氏外,與皇帝之間的宗法名分便必須定好。


    孝昭皇帝和她,才是皇帝宗法上的親祖母!而衛太子和史良娣,隻能算幹的!


    所以置園邑是本分,但作為“行之跡”的諡號怎麽選,就是一門大學問了,上官澹生怕皇帝親政後會忘乎所以,在朝中又惹出大亂子。


    但還不等許婕妤離開,長信少府韋賢便再度來奏,說皇帝已經親自挑選好了諡號。


    “這麽快?”


    上官澹一愣,但等韋賢報上後,卻又鬆了口氣。


    “衛皇後諡曰‘思後’,改葬茂陵之側,置園邑三百家守之。”


    “衛太子諡曰‘戾太子’,置奉邑二百家。史良娣曰戾夫人,置守塚三十家。以湖縣鄉邪裏聚為戾園,長安白亭東為戾後園。”


    “史皇孫諡曰‘皇叔悼王’,‘皇叔母悼後’,廣明成鄉為悼園,規格比諸侯王,園置長丞,周衛奉守如法!”


    上官澹的母親“敬夫人”守塚尚有兩百戶,身為皇帝親祖母的史良娣居然才三十戶,這顯然是為了照顧上官澹的情緒,而直接稱生父“皇叔”而非皇考,也表明了天子以孝昭之後自居的態度。


    而天子親自給衛太子劉據挑的諡號就更加令人玩味了。


    等許婕妤走後,韋賢給上官澹解釋道:“諡法,不悔前過曰戾,不思順受曰戾,知過不改曰戾。而董生曾言,有其功無其意謂之戾,無其功有其意謂之罪,此惡諡也!”


    儒生是隻認諡法解的,否則若惡諡也能通過強行解釋變成善諡,那這一套諡號製度豈不是亂了套?


    如今,皇帝給衛太子上惡諡,這是為巫蠱之禍定性了——雖是子弄父兵,然子亦有過!


    而給衛皇後定諡號為“思”,這諡號雖然也不怎麽好,但卻中性多了,“追悔前過曰思”,真是意味深長。


    天子這是將前幾代人留下來的事一口氣全結了,再結合為孝武皇帝上廟號,這就意味著,即便他真正親政,也不會對巫蠱翻案,最為此鬆了口氣的,恐怕是朝中第三號人物,其父為衛太子所殺的韓增吧。


    皇帝隻比她大兩歲,卻能通過禮議向還對他親政後朝局走向持懷疑態度的群臣表態,這一招真是絕妙


    上官澹心中頓時大定,再一次覺得,這一次的皇帝人選,挑得真是極妙。


    “廢帝劉賀是太不讓人省心。”


    “而今上,則是太讓人省心了!”


    看劉詢更加順眼的不止太皇太後,還有某些急著嫁女兒的人。


    這件事塵埃落定後,禦史大夫田廣明便上了一份奏疏:


    “陛下欽若天秩,祗讚帝祉,夙崇盛禮,俾君萬國。然夏後創業,啟作塗山,周文始德,觀化太姒,自古賢主必有德配,而斬衰之喪已罷,椒房不可無主。”


    “臣廣明昧死言:當求功臣名門淑女立為皇後,以正內治!”


    ……


    ps:上謙讓不受,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後奏禦天子。——《漢書霍光傳》,本子大將軍、幕府等稱謂皆源於漢時製度,關白更是從霍光而始。


    另外,這幾天人傳言比較多,作者群裏到處都是焦慮情緒,而讀者們的擔心我都收到了。但還是那句話,天塌不下來,莫慌。不管網站政策如何變動,都不會對這本書產生影響。


    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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