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於大點兵,右賢王說了,每個帳落都要出一個人。”


    距離彌蘭陀他們見到鷹羽白纛沒幾天,統治這片草場的百騎長親自來到普潔家,點了普潔的祖父出征。


    普潔的祖父沒有答話,隻在帳外修補著他那把角弓,倒是普潔的祖母手持舂酪的木棍,與百騎長據理力爭。


    她絮絮叨叨說起自己兒女們的事情:大兒子長到三歲就病死了,二兒子順利成人,娶妻生了一雙兒女,卻死於三年前的石漆河之戰。


    “一定是弄錯了,我家隻剩下他一個男人了,此外就是剛斷奶的孫子,他走了,誰來家中的活?”


    然而百騎長卻無動於衷,問了問旁邊的漢人書吏後,指著遠處正在和普潔為母羊擠奶的彌蘭陀道:“你家不是還有一個奴隸麽?”


    匈奴右部比單於庭和左部更加落後,本無文書,以言語為約束。直到如今這位右賢王接納了一些投降的漢人,比如吳宗年,教其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眾畜物,右賢王賜予了哪家奴隸,他們記得一清二楚。


    縱普潔的祖母哭哭啼啼也無法博得百騎長的同情,隻指著丈夫撒謊道:“他騎不上馬,開不動弓了。”


    “我開得動!”


    普潔的祖父卻唱了反調,站起身來,翻身上了馬匹,表演了自己的力氣,將角弓拉得如同滿月。雖然收弓後有些喘,但他很想加入這場戰爭,也不管妻子如何瞪自己,拍著胸脯對百騎長道:


    “我當年跟狐鹿姑大單於去過浚稽山,殺過漢兵,搶過他們的甲胄,如今雖然老了,卻寧可死在馬蹄下,也好過在家病死。”


    “這才是昔日祁連神最勇敢的戰士。”


    百騎長大笑:“不過這次,我們隻是去看管大軍後方的畜群,不會到前線。”


    壯者在前衝鋒陷陣,老弱在後看管畜群,以補給大軍,這是匈奴作戰的慣例,畜群就是他們的輜重。


    這天晚上,普潔聽到祖母和祖父吵了一夜的架,聲音極大,相互威脅要殺了對方,最後祖父還揍了祖母。弟弟也在不斷哭啼,這讓八歲的普潔很害怕,她抱著弟弟來到彌蘭陀睡的空羊圈,跟他擠在一起。


    “彌蘭陀,又要打仗了。”


    普潔還記得事,上次戰爭,他的父親也是這樣被百騎長征走,再也沒迴來。


    這讓普潔說起漢人時十分憤恨,覺得他們是自己的殺父仇人,祖父便總是如此灌輸。


    彌蘭陀則給她講了琉璃王和佛祖的故事。


    “琉璃王與釋迦族有仇,興兵進攻釋迦族的城郭,釋迦族向佛祖釋迦摩尼求助,因為佛祖有大法力,完全可以將琉璃王的軍隊移到海中,或將釋迦族人移到他方國土,或以鐵籠子覆蓋全城保護他們。”


    “然而佛祖卻拒絕。”


    “佛祖為什麽拒絕?釋迦族不是他的親人麽?”普潔很詫異,她若是有這樣本領,遇到漢軍來進攻匈奴,肯定會將漢人統統移到苦寒的金山頂上凍成冰坨坨。


    彌蘭陀笑道:“佛祖說,眾生有七事不可避免,即生、老、病、死、罪、福、因緣。琉璃王與釋迦族的過節,是前世的業報,即便救了一時,又如何能覆蓋住他們往昔的業呢。”


    “就算沒有佛祖幫助,但釋迦族人技藝高超,他們在八百裏開外就能遙見琉璃王,或射落對方士兵的頭髻,或射斷對方弓弦,或射破器杖、幢幡等,但並未傷人。”


    “為何不傷人?”普潔聽得入迷,但又十分不爽,她若有這本領,大可站在帳篷頂上,開弓將八百裏開外的漢兵一個個射殺,那樣他們就無法傷害祖父了。


    “因為釋迦族人都是佛門居士,個個持戒,他們連螻蟻尚且不殺,更何況是殺人?”


    “不過城中有位十五歲童子,名叫奢摩,他登上城牆獨自應戰,傷損了眾多敵軍,但卻被釋迦族斥責了,說,你有辱於釋迦族的門戶。我們一人能敵萬人,如果迎戰,必定能摧毀敵軍,可一旦殺害人命,死後將墮地獄,你應速離此地,不要害了我們。”


    “這之後,釋迦族便不做抵抗,打開城門,琉璃王軍隊順利進入,他將所有釋迦族人雙足埋在地下,讓暴象踏死。另外再挑選五百釋迦族女人,帶了迴去,斬斷她的手足,扔入深坑。”


    為琉璃王所殺之人,有九千九百九十,血流成河,環繞迦毗羅衛城,全城都成了廢墟。


    普潔雖然年紀小,但也越聽越覺得不對味:“彌蘭陀,我不明白,佛祖就這樣看著親人被殺光?”


    彌蘭陀歎息道:“這是前世結下的業報,若是插手,便不是救他們,而是害他們。”


    彌蘭陀安慰普潔道:“但佛祖為死去的釋迦族人演說苦集滅道,諸人塵垢俱盡,得到法眼淨,命終後升到天上,來生都轉世到了天道,長壽無憂,再無煩惱殺戮。”


    “而佛祖又下了預言,說琉璃王和他兵眾七日之後,都將毀滅。琉璃王聞言,非常恐怖。到第七天時,琉璃王以為已幸免於難,便帶軍隊與釆女舉行宴會慶賀,忽然天空中,雲團翻滾,倏起雷震,暴風驟雨,將所有人漂溺而死。琉璃王墮入阿鼻地獄,天火將宮城一燒而空!”


    聽到這普潔才大喜:“是佛祖終於忍不住施法了麽?”她見過祁連神的胡巫經常在大軍出發時,施法詛咒漢軍。


    彌蘭陀卻搖頭:“這不是佛祖,是業報。”


    在雪山部這些原教旨的佛教徒看來,若以個人意誌可以遮止業力現行,又怎麽能成立業果不虛?因此,即便是具足十力的佛陀,在業力成熟之際,也不能拯救一人,畢竟誰也無法改變業果的規律。


    和這件事類似,當大夏人和安息人進攻北身毒時,佛陀的徒子徒孫們也無一人做抵抗,隻為死去的人超度念經。


    過了一百年,輪到塞人入侵犍陀羅和罽賓時,皈依了佛法的大夏希臘人也重複了這樣的事,甚至還說服族人放下武器,任由塞人淩虐。


    他們相信,人世是短暫的,為來生輪迴做準備才是正途。


    但這結果卻讓普潔聽得頭疼,嘟囔道:“彌蘭陀,我不喜歡這個故事。”


    然後就抱著聽瞌睡的弟弟離開了羊圈。


    她卻是忘了問彌蘭陀,究竟是多大的業報,讓琉璃王滅了釋迦全族?


    很久以前有一個漁村百姓,因為時值饑荒,米貴如黃金,就捕魚而食。而村中有一小孩,才八歲,雖然不捕魚,但見到人們捕到一條大魚時,心生歡喜,拍手大笑。


    釋迦族人前世便是漁村百姓,池中大魚便是琉璃王,見魚而笑之小孩,便是佛祖!


    彌蘭陀在羊圈裏念著經,若是普潔祖父戰死了,他一定會為他念經超度,隻希望他這次去,寧可被人殺死,也不要殺人,目光不能隻看今世,還得看來生,最後肯定是殺人的比較虧。


    而在外麵,普潔的祖父卻咬著牙,磨了一夜的刀,那是一把他多年前在戰後漢軍屍體旁撿來的環首刀。


    到了次日,雖然被祖父暴打一頓,但普潔的祖母還是一早起來,製作了酪,塞進行囊裏,又將家裏僅剩的幾條肉幹給了丈夫。


    而普潔的祖父則陰著臉,隻將昨夜磨得鋒利的刀給了她,當著彌蘭陀的麵說道:


    “奴隸若是敢亂來,就殺了他!”


    “彌蘭陀不是奴隸!”普潔如此爭辯,雖然不喜歡彌蘭陀昨天的故事,但心地尚善的她還是將彌蘭陀當家人——就像將圈裏的牛羊也當成家人一樣。


    普潔的老祖母接過刀,卻不以為然,和普潔對彌蘭陀有好感不同,她對這個奴隸一直十分鄙夷。


    “他比羊還聽話,還是閹過的羯羊,連女人都不敢睡!”


    ……


    普潔祖父加入的,確實是負責看管輜重的大軍,匈奴人的軍糧便是風幹的肉和硬邦邦的酪,還得有畜群補給,一般在軍後一兩百裏外的安全地帶放牧。


    而在他們之前出發的,則是大單於和右賢王的主力,足有五萬騎之眾,除了大單於從單於庭和左部帶來的人外,右賢王麾下的帳落,幾乎一戶一丁。


    而前鋒則是當日說了大話的唿屠吾斯,也就是郅支。


    郅支當日一番豪言,成功得罪了右部諸王,卻讓大單於很欣賞,當場就封他為萬騎長,將單於庭萬騎為前鋒,先行抵達北庭。


    他們從金山隘口進入唿揭東境,作為右賢王在北庭僅剩的手下,唿揭王在此等候匯合。而後再南下沿著大沙漠(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緣前進,和天山以南大沙海的流沙不同,這片沙漠是固定的,春季融雪後,那些短命植物迅速萌發開花,遠遠望去一片草綠花鮮,繁花似錦。


    等能夠望到巍峨的白山時,在雪水滋潤下,環境就更好了,山腳下是一片望不到邊的濕地,水草肥美,一團一團水窪碧藍碧藍,倒映著藍天白雲和連綿起伏山脈,無數黃鴨野雁被馬隊所驚,嘎嘎叫著從頭頂飛過。


    若是放在過去,這裏是右賢王庭最富饒的土地,騎手跨上駿馬,揚著鞭子,馳騁縱橫於畜群之間,白的羊群,紅的牛群,像絲綢緞子一樣散開成一條長帶來迴飄蕩,


    還有就是那些水鳥,自由繁衍生息於此,尤其是黃鴨,嘎嘎叫著從頭頂飛過,在人的心海蕩起漣漪。


    可如今,白山北麓的匈奴部落卻遷徙一空,漢人甚至連位置靠東的車師後城、卑陸後國也撤銷遷徙,集中到了東且彌城,以及一座在天山南北隘口新修的城池。


    看著這片土地,郅支心生向往,他雖是左賢王的長子,卻因為目前卑賤故地位很低,遠不如弟弟唿韓邪,將來想必也不會被當做繼承人。


    所以他就不得不在大單於麵前極力表現,以贏得機會,大單於對右賢王的屢屢戰敗多有不滿,若非右賢王賄賂了顓渠閼氏屢屢說好話,恐怕連王位都保不住了。


    若是自己能夠在這場戰爭裏為匈奴雪恥,假以時日,或許右賢王的位置輪到自己也說不定呢?


    雖然右穀蠡王的位置自先賢撣死後還空著,但郅支沒興趣,兩位右穀蠡王連續出事後,匈奴內部一致認為,這個封號不吉利。


    他們的大軍從空無一人的白山北麓掠過,目標直指漢人要塞而去,雖然漢軍在北庭的主要據點是西且彌城,但那座新城占據了通往車師的要道隘口峽穀,是必爭之地。


    可當先鋒漸漸靠近時,郅支卻為遠處看到的情形一驚,不由揉了揉眼睛。


    那一道連綿向兩側眼神的灰黃色細線,讓郅支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是因為,這是漢朝北境,從遼東延伸到敦煌玉門關的長城,夯土為塞,擋住了騎兵的馬蹄,是每次匈奴妄圖入塞,都繞不開的壁壘。


    陌生則是因為,它居然出現在了北庭,出現在了天山腳下!


    但郅支在眺望後,又不得不承認,這長城確實修得巧妙,正好卡在了一道寬達二三十漢裏的峽穀“白水澗”上(烏魯木齊達阪城鎮)。


    其左邊是一片廣闊的鹽湖,右邊則是天山北麓崎嶇的山地,長城取當地碎石,夾沙土夯築而成,隨山岩而走,每隔百步就修了一座烽燧,十分密集,可以相互照應到,長城的左、中、右還屹立著三座障城,而以中央扼住道路的那座最大。


    眼下若從高空鳥瞰,便會讓人覺得,漢軍是在以巍峨連綿數千裏,高達萬徹的天山為長城!


    郅支收起了心中對未來的遐想,他遠沒有看上去那麽莽撞,隻覺得被雪山和長城的組合晃有些眼暈,這注定是一場不好打的仗啊,他喚來唿揭王,問他:”這城叫什麽?“


    “因扼於達阪隘口之上,故漢人稱之為‘達阪城’!”


    ……


    達阪城,這就是副都護常惠帶著任都護從西域各城郭征召來的民夫,以及漢軍戍卒三千人過去兩年的成果,在開春五千遊俠兒抵達後,抓緊完成了最後的建造。


    北庭是為反攻匈奴而設,但孤懸域外,匈奴來此遠比大漢方便,故在進攻之前,先得想著如何防守。


    對大漢這種基建狂魔而言,修長城自然是第一選擇。


    相較於孝武時派遣十八萬民夫,用長達千裏的長城將整個河西走廊包了起來,以隔絕胡與羌之路”,甚至將從玉門關往西,列亭障至牢蘭海,這道不過三十漢裏,區區三座障塞,數十個烽燧的工事,壓根不能叫長城,短城還差不多。


    “古有秦王踐華為城,而如今,都護則是踐天山以為城!”


    馮奉世站在任都護親自命名的達阪城頭,匈奴人果然還是來了,烽燧已經點燃了薪火,狂風將煙吹得四散,而號角鼓點也已敲響,一同響起來的,還有戊己校尉韓敢當招唿遊俠兒們的大吼:


    “諸君速速備戰,胡虜又來送人頭了!”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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