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任弘曾對傅介子說起過,赤穀城其實不該叫城。


    “叫‘赤穀寨’更合適些。”


    一個周長才三四漢裏的小木寨,卻是整個烏孫行國唯一的城池,裏麵的四千餘人,靠著這座不算堅固的寨子,抵擋了四萬狂王軍進攻整整兩天。


    攻城告一段落後,赤穀城遍體鱗傷,東、南、北三麵的木牆上紮滿了箭矢,但也有千餘狂王軍死在城下,橫七豎八躺在深深的溝壑中。即便僥幸登頂,漢軍士卒也會用各種方式將敵人推下兩丈高的城:弩機、戈矛,甚至是扭打在一起後的牙齒拳頭。


    蛾附無用,遂改為強攻城門,狂王軍頂著密集的弩箭,扛著大木樁和伐木的鐵斧朝城門猛衝,頭頂不時落下滾木石塊,砸得他們頭破血流。一整釜潑下的開水燙得一位衝鋒在前的牧民滿臉血泡,慘叫著倒在地上,一臉濃須都落了,好似等待刮毛的豬。


    可在付出無數傷亡,終於劈開門後,卻發現裏麵完全被磚石堵死,根本進不去,解憂公主為了守城,已提前做了許多準備。


    到了圍攻第二天深夜,狂王喪失了耐心,他聽一位胡巫的話,讓各部到熱海周圍的林地中撿拾枯枝。


    運迴來後分予騎兵,每匹馬上裝一些,乘著夜色不打火把,飛馬靠近赤穀城東南角,然後用力拋了出去。或由人推著大車,直接越過被屍體和土填平的溝壑,連車帶枯木一起留在木牆下。


    城內眾人已看出狂王意圖,他想要燒城!


    漢軍的弓弩始終沒停下過,但黑夜裏命中率大打折扣。而狂王軍的引弓之士們,也在不斷以箭雨阻撓他們反擊,不必講究瞄準,隻將如蛇般彎曲的斯基泰弓拉到極限,以最大力道拋射出去,射程已超過了一般的弩機。


    雖然漢軍有甲胄盾櫓,仍有不少人掛彩,連傅介子也挨了一箭,那長長的箭矢幾乎穿透了他整隻左臂!


    但傅介子隻是折斷了箭羽,止血後拒絕了常惠代他督戰的懇求,仍在前線。


    包紮止血的布料都不太夠,解憂公主將自己那些名貴漂亮的衣物都剪成了長條。她還挽起長發,帶著馮夫人和女婢們端著飯食給沒工夫離開城頭的士卒送飯,穿行在不斷被攙下來的傷員間,協助醫者為他們處理傷口,力圖照顧到每個人,滿手血汙卻渾不在意。


    那些有幸紮上公主衣裙布條的漢軍士卒,都十分驕傲地向袍澤炫耀,好似得了功賞,又被公主的婢女們小心照顧,更覺得受傷竟成了好事。


    俗話說積少成多,在又付出了百餘人死亡後,狂王軍還真用這“眾人拾柴”的笨辦法,在赤穀城東南角堆起了一大摞柴草。


    此舉搞得城頭漢人麵麵相覷,馮奉世忍不住罵道:“與其費這力氣,堆土山直接攻城不行?”


    鄭吉說了個一點不好笑的笑話:“馮兄,真是對不住了,他們不會。”


    雖然厚厚的木牆外塗了黃泥,但皆已風幹,木頭就是木頭,燒久了是會朽垮成焦炭的。


    漢軍想盡了辦法阻止,往那越摞越高的木柴堆上潑水撒土。


    孫千萬甚至學著任弘在鐵門上做的事,大著膽子解腰帶想撒尿去澆,若非被鄭吉一把拉迴來,那活上就挨箭了。


    但杯水車薪,狂王軍有一種猛烈的助燃劑,抵消了他們的努力。


    最後一輛車在夜色中被推到木城之下,車上皮囊裏緩緩流出了半凝固液體,滲入柴堆裏,漢軍一聞便知。


    “是鬆脂!”


    熱海邊上盡是鬆樹,烏孫人常收集鬆脂,將其抹在弓弦上進行保養,或作燈照明。


    今日狂王就是準備在赤穀點一盞整個熱海盆地都能看到的大燈!


    接著射過來的,便是箭頭沾了鬆脂的漫天火矢了,不止東南角,其餘地方的木牆中箭後,也零星起了火。


    解憂公主加入了從井邊取水傳遞到城頭的隊伍裏,一桶接一桶,容器不夠,甚至連瓢盆和漢軍的鐵胄都派上了用場。


    那些零星小火可以撲滅,但東南角外木柴堆的火勢卻難以控製,烈焰為鬆脂所助,在枯枝上瘋狂遊走,使柴薪爆裂,幹草卷曲,又如一道道火藤蔓般攀附到木牆上,緊緊擁抱著它們一起燃燒!


    受傷的傅介子沒法靠在牆邊了,數日來第一次,他麵色凝重,等燒到天亮時,東門角肯定被燒毀朽垮,一推就倒,這道阻礙狂王軍進攻的障礙將不複存在。


    到那時,漢軍兩千士卒就得用自己血肉之軀,凝成擋住狂王進攻的最後一堵牆。


    所有人都沉著臉,天明之時,便是決死一戰了。


    但這時候,一直在牆上遠眺的鄭吉卻忽然指著東方大喊:


    “起火了!”


    “吾等都快烤成炙羊了,還能不知外麵起火了?”孫千萬罵罵咧咧,但他也露頭一看後,同樣麵露驚喜:


    “傅公,敵營也起火了!”


    在常惠攙扶下,傅介子艱難爬上城頭,二人望向遠方,眼中滿是火焰的倒影。


    但這次不是絕望之火。


    而是希望之焰!


    傅介子與常惠麵麵相覷,竟哈哈大笑起來:“是他。”


    “沒錯,是他!”


    ……


    城內忙著救火,城外也不忘添柴,狂王軍得了命令,隔一段時間就放一陣鬆脂火矢,好讓赤穀城忙不過來。


    狂王則在遠處坐在上好的罽賓毯子上,痛飲葡萄酒,觀賞這盛大的火焰,好似它們是為自己跳躍舞蹈的西域姑娘。赤色的裙擺掀起熱風,滾燙而撩人,讓狂王胃口大開,拍著手哈哈大笑,鮮血般的酒液粘在他胡須尖上。


    但狂王的笑戛然而止,有留守營地的貴人滿臉惶恐地來稟:


    “昆彌,營中失火了!”


    泥靡愕然迴頭,看到數裏開外,他那龐大的營地中,不知何時,已燃起了一團比赤穀城更加盛大的篝火!


    狂王軍的營地是在先前元貴靡軍營壘上建立的,隻向南北延長,加了上千座氈帳,它們如同一道穹廬籬笆,綿延近十漢裏,將小小赤穀城包圍起來,形狀似彎彎新月,從西北角的熱海邊一直延伸到東南角。


    眼下火焰是從營地西北邊的月牙尖上點燃的,火勢已不小。狂王最初還以為,是屯儲的鬆脂和鬆木柴不慎失火,派人去撲滅即可,可在一個又一個斥候來報後,才知道大營遭到了襲擊!


    有人說,本以為是己方去東邊巡夜的斥候迴營,打頭的還是認得的貴人,卻忽然進攻殺入營地,手持鬆木火把,到處亂點。


    烏孫人的營地不比漢軍那樣各營分明,而是亂七八糟擠在一起,也不挖防火溝,氈帳中間還拴著牛羊馬匹,他們早上起來是要擠奶喝的。平日裏無意間走火都要亂上一陣,何況今天來了群縱火犯。


    營地西北角已經燒成了一片,牛羊馬匹等牲畜身上沾著火四處亂跑,加上西北風正猛,讓火勢越來越大。營中的烏孫人隻見左邊火起,方欲救時,右方又冒煙起火,撲滅不瑕。


    一時間營內火光連天而起,喊聲大震,亂成了一團糟。


    狂王看著這一幕,有些糊塗了,斥候們不斷報告,但卻根本說不清楚。


    敵人有多少?不知道。


    來自何方?不知道。


    是城中潛出的小隊人馬?但赤穀城除了西麵臨水一方,被圍得水泄不通,一隻鳥兒都飛不出來。


    是元貴靡殺迴來了?但他明明已經徹底敗走,被烏就屠帶萬騎追趕著,那軟弱的小兒也無此膽氣吧。


    還是漢軍的援兵抵達?狂王想到了這個可能,心中一顫,匈奴人沒有擋住他們?還是已經被擊敗了!


    唯一的好消息是,因為要夜攻赤穀,起碼三萬騎被狂王帶出,站在營地與赤穀城間的空地上,營中隻有萬餘人留守。


    “迴援去救?”


    這個想法立刻被狂王打消了,他雖然平日裏狂暴妄為,可在作戰時卻是個老手,方才喝酒的微醺已被嚇醒了,多次與康居、大宛的交鋒,讓狂王做出了唯一正確的選擇。


    “吹響號角,讓各部貴人、翕侯將人統統撤出營地,集中到赤穀東南角來,這邊也有火焰,好認,我的鴉羽大纛就在此!”


    至於陷於營中撤不出來,就不管了,讓他們被火燒,被敵人砍去吧,死幾千人一萬人,也比全軍崩潰要好。


    來的或許真是漢軍援兵,人數有十餘萬、五六萬不同說法,但不論是哪個,狂王若帶著大軍進入混亂的營地,被其一衝,必然四散而潰,是自尋死路。


    現在最緊要的不是反擊,不是救那些營中堆積如山的戰利品和穹廬帳牛羊馬匹,而是冷靜,不要慌!


    但忽遭襲擊,大營被燒,還能穩住不慌的,也就狂王這大心髒了。


    火焰漸漸蔓延,從月牙尖延伸到豐腴的腹部,再燒到狂王軍麵前。


    因為狂王下令撤離營地,聽到號角的烏孫人都匆匆往外奔走,任由其實隻有兩千騎的敵軍在營地裏橫衝直撞。


    發動這場夜襲的,是趙漢兒麾下的河西曲,以及狼何所率小月氏,不過兩千餘人,但進展卻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們甚至找到了狂王軍屯儲鬆脂用來製作火矢的地方,立刻利用了起來。


    箭矢浸在半凝固的鬆脂裏,一人數支帶上,在火炬上點燃箭簇,將弓張開,對準到處都是的目標隨意施射。


    讓這些火箭劃破天際,燃燒著,發光著,在飛到了最高處後,又斜斜地墜落下去。


    在狂王軍的位置看去,就像一場劃破夜空的火隕石,降臨在他們的營地中!


    穹廬、牛棚、馬廄、草料堆、到處都是燃料,可比赤穀城好燒多了。


    趙漢兒在火中大笑:“還得多謝泥靡,漢軍趕得急來不及製作煙矢,他都替吾等準備好了!”


    火勢更大了,營內深處的烏孫人沒聽到撤出去的號角聲,暈頭轉向,膽氣喪盡,在河西曲及小月氏輕騎追趕下四處亂竄自相踐踏,死者不知其數,不斷有人畜身上著火奔逃出來。


    虧得草都已枯死衰敗,若在中秋幹草茂密時,隻怕就不止火燒連營,而是怒火燎原了。


    從西北到東南,當趙漢兒帶人貫穿了全營,讓長達十裏的營地都沾上火焰後,從高處看去,宛如赤穀城東方,升起了一道燃燒的新月。


    那烈焰大到身後劈啪燃燒的赤穀城東南角也相形見絀,血月中,仿佛誕生了一頭咆哮的巨獸,揮動著火紅的翅膀,吐出長長的火舌,舔噬夜空肚腹,照亮了無邊黑夜。


    在外攻城僥幸逃過一劫的狂王軍三萬餘騎呆呆地看著這一幕,蒼唐厄爾在上,看別人燒和自己被燒,體驗完全不同。


    他們的勇氣和士氣,幾乎被這把火燒光了。


    煙霧愈加濃密,幸好風向不是朝著赤穀城,但熱浪已逼得所有人不斷後退。明明是寒冷的冬夜,此刻卻無比溫暖,暖到讓人滿頭大汗,皮膚發燙,直想脫了氈衣,進冰涼的熱海裏泡一泡。


    狂王軍三萬餘人,眼中神色如同營帳燒光後留下的一地死灰,隻能死死拽住嘶鳴驚恐的戰馬,茫然地等待狂王的命令。


    接下來是等待天亮與露麵的敵人一戰,還是放棄進攻赤穀城,直接撤走?


    狂王恨得幾乎咬碎了牙,本來想用於赤穀城的手段,卻落到了自己頭上,搬石頭砸腳,疼得鑽心。


    而在這烈焰耀眼的光芒下,他派去遠處查探斥候發現,十裏開外,確實有一支大軍!


    那支軍隊本來等著襲營,見泥靡直接放棄了迴援,便移動到了東南,列陣等待,正好與赤穀城一前一後,將狂王軍堵在中間!若想離開,必然先擊破敵人。


    “是漢軍的衣著!”


    “旗號呢?”狂王追問。


    “那插在山崗的大旗上,好像是個漢人的文字。”


    “什麽字?說!”狂王瞪大了眼,他必須知道敵人是誰!


    烏孫無文字,這不是難為斥候麽?於是他寫不出來,被狂王憤怒之下一刀砍了。


    那個昨夜差點被解憂公主一弩射殺的倒黴譯長,剛從營地裏逃出來,滿臉灰黑。因為他識點漢字,便被狂王逼著跟斥候再去查探。


    等一刻後譯長迴來時,肩膀已經中了一矢,鮮血淋漓。他哭喪著臉,哆哆嗦嗦,報上了自己冒死看到那兩麵大旗上的字。


    “漢。”


    “還有‘任’!”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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