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天水郡首府平襄城外校場,大熱天裏,騎都尉軍旗下空無一人。


    年才十五的辛慶忌看著鬥大的日頭,不由問旁邊楊惲:“副都尉,你說大漢原本好好的征兵,遇事直接征發即可,怎麽如今征已不足,得加上募兵才能打仗呢?”


    楊惲白了這小孩一眼:“征兵征的是編戶齊民,文景時休養生息,戰爭甚少,征兵足矣。到了孝武時,連兵數十年,再願意為國效力,年年征發也受不了啊,家裏的農活還幹不幹?”


    故武帝晚年,長期戰爭導致了很重的經濟問題,許多農戶破產,隻能出賣土地投入豪戶門下做佃農,或者直接做了流民,最多時,關東流民達兩百餘萬……


    這樣,國家控製的編戶舊減,可征之丁日少,兵源枯竭。


    “此外,法既益嚴,吏多廢免。兵革數動,民多買複及五大夫,征發之士益鮮,這是我外祖父《平準書》中所言,子真啊,聽叔父我一句勸,別隻埋頭練劍,多讀書,沒壞處。”


    “你怎麽成他叔父了?”任弘在募兵聚集的營地裏安排軍務,姍姍來遲,正好聽到楊惲占辛慶忌便宜,遂罵了他一通。


    不過楊惲說的確實有點道理。


    秦設軍功爵,原為獎勵作戰,效果甚佳,可大漢的軍功爵已經完全崩壞,對國家非但無利,甚至還有害。


    除去失地流民外,還安土重遷的編戶齊民裏,有大量“複除”者,隻要爵位達五大夫的,均可免除兵役,而大漢凡是皇帝即位,太子之立、立皇後、改年號等都習慣性賜個爵,很多人直接躺成了五大夫。


    此外宗室和諸侯功臣世代可免役,博士弟子、秩在六百石以上者可免役,還有通過納粟、買爵、徙邊、以及入奴者均可複除,如此眾多免役名目,兵源還能像漢初那樣充足反而成了咄咄怪事。


    於是就有了募兵製,朝廷也發現,內地百姓征召來後戰鬥力很成問題,士卒也思想不積極作戰,還不如讓他們交一份賦,以此免除兵役,轉而用這筆錢來養一支戰鬥力強悍的軍隊。


    “這筆免役錢,多是給吾等六郡之人賺了。”


    前護羌校尉司馬張要離笑道,他如今被任弘調到身邊做了“曲長”,他家就在天水,故為任弘張羅募兵之事,對此頗有感觸。


    天水屬於傳統意義上的“六郡”,此處乃是秦人老家,軍功爵製度遺風尤存,又因迫近戎狄,民風彪悍,故當地人高上力氣,熟悉騎射。關東人要麽做商賈買賣,要麽讀儒經入仕,但涼州地界上的天水等郡,青年人這輩子隻有兩種出路:耕和戰。


    要麽就臉朝黃土背朝天種一輩子地,要麽就扔了鋤頭拿起祖傳的甲兵,牽上或買或借的駿馬,跟在郡城征兵的將軍去打匈奴征西羌,為子弟拚一個富貴!


    這是孝武以來,天水人習以為常的事,還真有不少人家跟著衛、霍等將軍賺到了功名,子弟甚至能直選入宮中為羽林郎,實現了階級飛躍,可不比每年才一兩個的孝廉名額更容易?


    最開始隻是強製性的征兵,六郡多出騎士,慢慢的兵製變了,征募相雜,即便不在征發之列,也可以應募從軍,募兵被稱之為“奔命”,意為常兵不足,故權選取精勇,聞命奔走,拿一筆“賞值”,一般是一年五千錢,自帶馬匹的騎士萬錢,立了功照樣有賞賜。


    但究竟哪些仗值得“奔命”,天水人有自己的計較。


    張要離對辛慶忌道:“元封年間募天下兵卒擊朝鮮,那種仗就萬萬去不得,路遠啊,從天水走到朝鮮,恐怕得一年,若是要坐樓船過海,就更折騰了。”


    天水人騎射了得,可要論水性,卻遠不如齊楚之人,上了船能吐得暈死過去。


    又道:“始元元年,朝廷募六郡吏兵擊益州郡蠻夷,那也去不得,雖說路途看似不遠,可翻身越嶺的,益州郡地處南中,到處是山,吾等發揮不了騎射之長,即便不亡於西南夷毒箭之下,也會因為瘴氣疫病而十死五六。”


    辛慶忌頷首:“年初時擊西羌呢?我看趙將軍帶的多是關中士卒,應募的六郡子弟也不多啊。“


    張要離低聲道:“彼輩是覺得,西羌沒什麽油水,斬一羌虜才得三千錢,不劃算故而懶得去。”


    辛慶忌道:“那按理說,斬匈奴胡虜一首得五萬錢,應該紛紛響應才對,可吾等立西安侯旗號名頭前,本地的郡都尉也沒募到多少人啊。”


    “擊匈奴雖然容易多得賞賜,但也有可能殞命塞外,全憑跟的將軍是否善戰愛惜士卒。所以得看人下菜,瞧瞧募兵的將軍是誰,若是霍驃騎,亦或是趙翁孫將軍,那自然沒話說,可若是貳師將軍來募……”


    張要離嘿然,大漢哪位將軍厲害,哪位將軍無能,皇帝可能不清楚或是裝糊塗,六郡人心裏卻門清,當年被李廣利帶去大宛、燕然山戰死的人可不少,六郡家家舉喪,恨透了這廝。


    所以天水人還是給西安侯麵子的,任侯爺大旗一舉,賞錢一放,還真有不少人應募,隻是這幾日天水郡該來的基本都來了,故顯得門庭冷落,隻偶爾有幾個從隔壁安定郡聽到消息來應募的,嘴裏還怪任弘不去安定募兵。


    “征得多少人了?”眼看在天水已待了十天,任弘詢問楊惲,身邊有個文化人就是好啊,兵卒造冊之類,統統都能交給他去做。


    楊惲雖然嘴皮子賤,能力還是有的,翻閱兵卒名冊,每個人的名、籍都清清楚楚:“已近千騎。”


    不算太多,因為任弘要求高,征的都是自帶馬匹,家世清白的良家子,要求年滿二十,高七尺以上,還得當場考試,著甲騎馬跑十裏地,按照大漢秋日都試的標準,五十步外射弩或射箭十二支能中一半者。


    天水郡人口不過二十萬,任弘他們來此十日就募了近千騎,比例很高了,接下來還要去隴西、金城以及河西四郡,三千騎的指標怎麽都能完成。


    到了下午,任弘和楊惲迴了一趟營地和新募的天水騎士同吃,再到營前募兵大旗轉悠時,卻發現這裏又來了幾個應募之士,其中一個牽著馬的少年郎,正站在張要離、辛慶忌等人麵前急紅了臉。


    張要離板著臉驅趕他:“你才十六歲,如何出征?”


    那少年一口邊地口音,尚顯稚嫩,眉毛很粗,不像是自然生長,反倒像畫上去描粗的一樣,乍一看有點滑稽。他背後背著個皮袋,裏麵放著數杆短矛,腰間掛著環首刀,所騎的馬匹亦是良馬,聞言不服,指著嘴上沒毛卻能當麵試官的辛慶忌道:


    “那他幾歲?看年齡與我差不多。”


    辛慶忌連十六都沒呢,一時間有點尷尬。


    張要離忙道:“這是西安侯的親衛郎官,不一樣。軍中隻招傅籍者,不要少年郎,快迴去罷。”


    營前的士卒也紛紛起哄讓他迴去再吃兩年奶,少年卻不願,嚷嚷道:


    “既然不招少年,那西安侯為何要說‘少年錦帶佩吳鉤’呢?我乃北地郡鬱郅縣人,聽了鄉人在傳這句話,心壯君侯之氣,也想殺虜立功,但北地、安定皆無募兵,才跟著同鄉騎士一同來此,傳符文書齊全,憑什麽趕我走。”


    他自覺有理,聲音越來越大:“募兵文書裏又說,宜募吏民有氣力,能以死易生者。”


    “我乃良家子,家世清白,父親戰死於匈奴,我願跟著西安侯,為他複仇殺虜,不畏死。至於氣力……”


    少年左看右看,想要證明自己,最後隻拿起地上一塊鑲旗杆的石頭,足有六七斤重,舉在肩膀上,一個箭步,猛地一推,將石頭朝著空無一人的校場扔了出去!


    眾人的目光隨著那石頭高高拋起又遠遠墜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任弘目測了一下,好家夥,足有二十餘步遠!後世推鉛球的世界紀錄是多少來著?


    這北地郡少年的聲音也在校場上迴蕩:


    “氣力,我甘延壽有的是!”


    ……


    ps:第二章在0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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