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是置所小吏出身,對郵傳製度十分熟悉,知道大漢的公車按照拉車馬匹多寡、優劣,一般分為四等:置傳、馳傳、乘傳分別是四匹上、中、下等馬拉車,一匹馬或二匹馬拉傳車為“軺傳”。


    當年傅介子出使西域歸來,以及任弘從金城郡迴長安,都隻有資格坐馳傳。


    除上述四種外,還有特級傳車,謂之“六乘傳”,為漢文帝從代國前往長安時所乘。


    而霍光給劉賀準備的,乃是自大漢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七乘傳”!規格之高,一來突出其欽定的嗣君身份,二來也意味著得快馬加鞭。


    急性子的劉賀確實不像謹慎的漢文帝,接到璽書的次日,因為帶的人馬太多,張羅到正午才離開昌邑,下午脯時,也就是四點左右便抵達定陶,趕了一百三十五裏路。


    他好似是將整個昌邑王宮的從官都帶上了,洋洋灑灑兩百餘人,或乘車或騎馬,規模龐大,引發了沿途騷動。因為大熱天趕得及,馬也一匹接著一匹死在路上,最後還是郎中令龔遂力諫,劉賀才不情不願地讓人將疲倦不堪,已經無法跟上隊伍的五十多名侍女、郎官、謁者留在定陶。


    眼看還早,又趕了百餘裏抵達冤句縣,本來習慣了馳逐的劉賀還想繼續走,一來是劉德有點受不了了,年過五旬又為了服喪一天沒吃飯的龔遂甚至中暑暈厥,二來連備用的馬匹都死得差不多了,隻能停在冤句更換。


    隊伍太過龐大,而冤句小縣也,置所區區幾十個人忙張羅吃食草料,又要派醫工照顧中暑的龔遂、劉德,手忙腳亂。


    在這當口上,任弘正就著清水咽粗糙的麥飯,劉賀卻遣其親信,謁者名千秋者來請他過去。


    “昌邑王找我有何事?”


    “西安侯去了便知。”


    任弘想了想後,擦幹淨嘴,將佩劍卸下來不帶,又喊了楊惲同行,不可不防啊,眼看天就要黑了,萬一安某人要給他整一出林教頭夜闖白虎堂,這場戲就不好演了。


    進了劉賀居住的單獨小院內,案幾上倒是沒有酒食,但有一口正在冒熱氣的“溫鼎”,溫鼎乃青銅三足器,上端是一個肚大口小的容器,便於蓋上蓋子,下端連接著一個炭盤,其實就是後世的火鍋,任弘在長安就用這東西涮過羊肉。


    未來的海昏侯臉依然很黑,見任弘來了十分熱情:“寡人在昌邑就極好以溫鼎為炊器,去年起便聽聞西安侯府庖廚乃是一絕,其中一道菜便是以紅銅製鼎,涮以羊肉,再蘸著胡麻搗製的醬食用。”


    “西安侯國產的胡麻醬在梁、齊、楚地都很受諸侯豪強喜愛,剛一到攤上就被搶光,寡人好不容易派人購得些許,嚐過之後果然極妙。”


    用二人都喜歡的美食作為開場白,套了半天近乎後,劉賀起身招手道:“今日寡人服斬衰之喪,三日不食,帶著它也沒用,隻能空著肚子喝點溫湯,想要以水代酒,與西安侯說說話,聽你講講西域和河湟的事跡。”


    任弘才不信劉賀真能像龔遂那樣餓兩天,多半仆從們偷偷帶些魚肉食物進來,自以為隱蔽,卻逃不過丙吉和他的眼,可這又是哪出?


    他卻不坐,目光瞥向劉賀身旁的那人,卻是安樂,看任弘的眼神,依然是得意而無畏。


    任弘一拱手:“大王應該知道,我與昌邑國相是何關係吧?”


    劉賀輕咳一聲:“是有些誤會,寡人今日請西安侯來,就是想要為汝等解開,國相,快向西安侯敬酒賠罪!”


    安樂心裏是不願意的,都怪那中尉王吉,雖然被留在昌邑國處理後續國事,得晚點才能趕到長安,送劉賀出城時卻不忘嘮叨。叮囑劉賀要對四位使者敬重些,其中“西安侯國之驍將,大王切不可輕慢”。


    於是昌邑王便一拍腦袋,來到定陶後,見任弘看向安樂的眼神總冷冷的,手還摸著劍,竟自作主張,想要為安樂和任弘解仇。


    安樂卻不以為然,他現在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反殺此子,畢竟看起來,任弘在朝中毫無依仗,還得罪過霍家,被霍夫人記恨。


    兩千戶列侯?軍功赫赫?當年魏其侯竇嬰的食戶難道比他少,平定七國之亂的功勞比他小?一旦竇太後去世沒了靠山,還不是被田蚡輕而易舉弄死了!


    但既然昌邑王執意,安樂少不了裝一下,起身慢悠悠地舉裝水的樽,端到任弘麵前。


    任弘卻不接。


    “誤會?”


    任弘搖頭:“不是誤會,是仇讎,居大父之仇,當與居兄弟之仇同,雖然可以入仕,然弗與仇人共國,更何況同席?弘今日街君命而使,雖遇之不鬥,否則……”


    西安侯雖然武藝不行,但別人不知道啊,真當他是能仗劍橫行的勇士,此刻眯著眼睛盯著安樂,還真有點虎視之意。


    安樂不由後退了幾步,看了一眼任弘腰上,沒帶劍,這才再度硬氣起來:“否則如何,君侯還要當場將我殺了不成?”


    “我大漢有律令,若己伏官誅而私相傷殺者,雖一身逃亡,皆徙家屬於邊!當年郭解少時以軀借友報仇,盡管逃過一時,但是法網恢恢,最終還是被孝武皇帝下令族誅。”


    安樂接下來的話是說給劉賀聽的:“更何況,西安侯讀書讀得不透啊,儒經裏說,父無辜被殺,子複仇可也,然父有罪被誅,子仇,推刃之道也,我當年舉咎任安合法合理,孝武皇帝做了最後裁決,下獄審訊誅殺了他。西安侯該怨,就怨大漢律令和孝武皇帝,恨我這個盡忠職守的小吏作甚?”


    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可從安樂那張有些得意的臉上說出來咋就這麽欠揍呢。


    更何況大漢複仇成風,誰跟你講理智?任弘隻知道,想要在江湖上混,孝孫就必須演到底。


    但雖然民間鼓勵,律令卻禁止,除非舍得一身功業,否則確實沒法學匹夫們,直接仗劍殺之。


    “止!”


    這時候,劉賀眼看二人非但不能解仇,甚至當場吵了起來,連忙製止了他們,他今日就想做個和事老,便親自勺了兩盞熱水,一盞遞給安樂,一盞給任弘:“二卿皆是國家重臣,今後是要同朝共事的,何必如此呢。“


    “大王此言有理,我願和解。”


    安樂立刻接杯盞放到嘴邊,任弘卻仍不動。


    劉賀走到他麵前,將盞遞了過去:“再過些時日,寡人就要稱朕了,西安侯難道連天子的麵子,也不給麽!?“


    任弘看著劉賀,他本性不算壞,甚至有些少見的人情味,但就是太天真。


    這小年輕十多年來生活在溫室裏,要啥有啥,也從來沒和人耍過心機,不懂社會人心險惡啊。


    他莫非真以為,名為天子,就真的有天子的權勢?若這世上的事,都是名與實符,那劉弗陵也不會含恨而終了。


    權力存於人心,信則有,不信則無,隻要霍光一天還在,權柄和殺人的劍,就都攢在其手中。


    所以,我不給你麵子又如何?


    任弘接過杯盞,當著劉賀、安樂以及身後楊惲的麵,將其倒在那溫鼎的炭盤裏,將其澆滅:


    “親始死,水漿不入口,三日不舉火,大王為大行皇帝服子喪,非但不能食,連火也不能點,這次請記住,下迴不要再犯了。”


    言罷一作揖,扔下滿臉尷尬的劉賀和大喜的安樂就往外走,隻到了門口才故意停下,迴過頭道:“昔日伍子胥為父複仇,春秋大之,有時候至親之仇,哪怕天子之令也無法化解。”


    任弘的話提高了音量,連外頭的奴仆都聽得到:“所以,別說大王如今還不是天子,就算已登基佩皇帝璽綬,將天子劍架在我脖子上,這解仇之水,弘也不能喝!”


    ……


    出了劉賀居住的小院門後,外邊天色已大黑,剛才的事驚動了整個驛置。


    劉賀那些隨著他雞犬升天,正得意洋洋,全無禮儀尊卑的隨從們這會卻不說話了,愣愣地看著任弘,覺得此人真不怕死,竟敢開罪未來的天子。


    而從長安跟來的幾名郎衛則對任弘側目,作揖時不敢視之。


    任弘倒是一眼看到,對麵樓上,和他一樣穿著齊衰孝服的光祿大夫丙吉,在負手看著這一幕,方才的一切都沒逃過丙吉的眼睛,未來也會傳到霍光耳中。


    而等出了驛置大門,任弘去遠處露天的旱廁撒尿時,楊惲卻默默站到他身後,嘀咕起來一段話:“孟子曰,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恆存乎疢疾。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


    “意思是,隻有孤立無助的遠臣和賤妾所生的庶子,正是他們持有警懼不安的心理,經常操心著危難之事,深深憂慮著禍患降臨,所以能往往能明曉事理。”


    這個聰明過頭的家夥,看著一臉淡定的任弘笑道:


    “道遠,讓我來猜猜看。”


    “你莫非是要故意開罪新帝及安樂等藩邸眾臣,與之徹底結怨,借此來斬斷退路,好做大將軍一個人的‘孤臣孽子’麽?”


    任弘白了一眼楊惲,此時此刻,這家夥的臉嘴,與他們弘農楊家的後代楊修像極。


    “楊子幼。”


    “嗯?”


    “你知道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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