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未盡,雞鳴之時,大行皇帝劉弗陵已經躺在他那奢華無比的“牙檜梓宮”中了,這棺材表裏洞赤,文畫日、月、鳥、龜、龍、虎、連璧、偃月。


    而棺中的劉弗陵也不會被人瞧見他猝死後略顯猙獰的麵容,東園令每一年都會根據皇帝最新身材,定製一套的金縷玉衣,已將他每一寸皮膚都遮蔽起來。


    玉是最好的於闐美玉,西域輸入中原的大宗貨物,每一片都圓潤光澤,不知被工匠打磨了多久,皆以金絲鏤為蛟龍鶯鳳龜龍之象。


    梓宮放置在未央宮前殿兩檻之間,上麵懸掛著繪有日月升龍底紋,書寫著“天子之柩”的銘旌,長三仞,十有二遊。旁邊加了宮中窖藏的冰塊,半時辰換一次,以免屍體腐爛發臭,必須撐到數日後大斂結束出殯為止。


    古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但按照大漢之前諸位皇帝的慣例,一般不超過兩個月,日子就定在六月初七,下葬之前,新帝必須繼位。


    時間緊迫,一晚上沒睡的霍光,先帶著群臣在靈前哭了一場,又迅速開始了今日的議題。


    還是老規矩,大將軍自己先不發表意見,而讓群臣有說話的機會。


    意見出奇的統一,群臣一一發言,從前將軍韓增,到典屬國蘇武及九卿二千石,都持相同的看法:


    “孝武皇帝六子,今唯廣陵王胥在,應使廣陵王赴京典喪。”


    任弘知道,廣陵王劉胥,乃是漢武帝的第四子,燕剌王劉旦的同母弟,元狩六年(前117年)就被封為廣陵王,封國位於後世揚州一帶。


    那一年,劉弗陵他媽鉤弋夫人都還沒生呢。


    這麽算起來,劉胥起碼四十多歲了,很符合那些大漢真正純臣的要求。


    “國賴長君!”


    這是白發蘇武和光祿大夫常惠提議立廣陵王時的理由,大漢的戰車不會因為帝位更替而停下。眼下烏孫告急,不救援的話,不知能否撐過下一次匈奴人的攻擊,一位長君繼位,能讓朝廷很快渡過動蕩期,繼續執行任弘、傅介子提議的圍魏救趙。


    但按照這年頭的平均壽命,廣陵王40多歲,半截身子入土了吧?


    然而並不是,任弘聽說,這位廣陵王身體賊棒,身材高大,體魄壯健,喜好遊獵,力能扛鼎,甚至能在獸苑裏和熊彘猛獸格鬥過招。


    且慢,任弘尋思著,項羽是這樣,江都王劉非也是這樣,這年頭東南出來的都這畫風?


    總之,在被劉弗陵忽然駕崩嚇唬過一次後,群臣都希望來個身體好,活得久的皇帝。就算劉胥日後出什麽意外,他也有好幾個兒子,那廣陵王太子劉霸就在長安呢,朝廷再不會陷入今日的尷尬中。


    宗正劉德的理由則是,大行皇帝在世時,和廣陵王關係極好。


    “始元元年二月,大行皇帝加封廣陵王食邑一萬三千戶。元鳳五年正月,廣陵王進京覲見,又加封食邑一萬一千戶,賜錢二千萬、黃金二千斤,賜給寶劍兩柄、安車一輛、乘馬八匹,還送至公車司馬門,讓廣陵王好好為大漢鎮守東南。“


    言下之意,廣陵王或許便是劉弗陵沒來得及指定的繼嗣之人——劉德對天子臨終前醒來過一次,卻沒對皇後留下遺詔心存疑慮。


    任弘倒是沒站出來說話,但群臣鹹持廣陵王已是大勢所趨,若是少數服從多數,那劉胥的帝位已經穩了。


    然而,聰明人很容易就能發現,從丞相、禦史大夫到田延年、杜延年等實權人物,霍氏黨羽無一人發言。就連張安世也在裝死,這位富平侯素來精明,想必也猜到霍光不願廣陵王繼位了吧。


    按照套路,在陷入這種窘迫境地時,就會有小人物不失時機的站出來,為當權者解套了。


    霍光道:“大漢從未有今日之境,諸卿群臣應當暢所欲言才對,哪怕無權入殿的人,也該聽聽意見,丞相,讀一讀禦史、郎官們所上的奏疏吧。”


    楊敞應諾,然而明明說好的廣泛參考,卻隻念了一封。


    “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唯在所宜,雖廢長立少可也。廣陵王胥,好倡樂逸遊,動作無法度,本以行失道,先帝所不用,故不可以承宗廟。”


    這奏言出自一個不知名的小小郎官,如此之快就炮製出來,顯然是大將軍讓人準備好的,意思明擺著,群臣立刻就知道霍光的心思了:


    “劉胥,不行。”


    就任弘猜測,原因有四:一來,劉胥和霍光的死對頭,燕刺王劉旦是同母親兄弟,皆為李姬所生,大將軍心胸不算廣,總有點膈應。


    二來,劉胥年紀太大,作為劉弗陵之兄,霍光用來操縱政事的“皇太後”上官氏竟成了他晚輩,如何號令得動?


    其三,劉胥做了四十多年諸侯王,有自己的勢力班底,也將封國治理得不錯,做了皇帝摸到天子劍,哪甘心垂拱南麵,乖乖做傀儡。


    其四,劉胥個人武力太過強大,能與熊、野豬等猛獸搏鬥,還是空手!


    他若想要除掉霍光,都不必埋伏刀斧手,自己下場就行,萬一奏對的時候,起身一個懷中抱妹殺,把霍光給格殺了咋辦?


    種種麻煩,都讓看上去距離帝位最近的廣陵王,成了最不可能繼位的人。


    隻這一封奏疏,前殿風向瞬間變了。


    從鹹持廣陵王,到除了蘇武等寥寥幾位外,再無一人支持廣陵王。


    先前廣陵王的種種好處,在群臣口中,都變成了弊端。


    大行皇帝親兄?


    ”父死子繼,兄終死弟及,天下之通義,然未聞弟終兄及者也。“


    國賴長君?


    “廣陵王年已近五旬,恐壽不假年。”


    身體棒棒可與狗熊搏鬥?


    “絲公曾諫孝文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而徼幸。今廣陵王自持有勇力,空手格熊,常為獸所傷,如此自輕,若有不測,奈高廟何?“


    就連宗正劉德,也改變了初衷,垂首不語了。


    最後隻剩下蘇武仍在堅持,認為劉胥繼位,是對大漢社稷最好的選擇。


    但卻不是大將軍最中意的選擇。


    廣陵王,就這樣出局了,莊家通吃的牌局,霍光有一票否決權,那些提前押注廣陵王的人,恐怕要賠得血本無歸嘍。


    排除一個人選後,霍光讓丞相宣布:“留中朝、禦史大夫及九卿議事,其餘暫退!”


    從擴大會議變成開小會,任弘也在暫退之列,這次,霍光就沒有喊下他了:大將軍忙於正事,可沒心思再和年輕人玩敲打遊戲了。


    又是這樣,任弘發現了,自從他拒絕霍氏招婿後,便總是被排斥在決策圈之外。想起來時當棋子、印章用一用,用完又繼續丟在一邊,而因為他年紀尚輕,即便在河湟立了大功,卻仍未能候補上一個九卿席位。


    有點煩的還不止他一個,光祿大夫常惠也不能參與最後的決策,出來後看著任弘道:“道遠方才為何全程一言不發?是不支持廣陵王繼位?“


    常惠是力挺任弘“圍魏救趙”之策,希望早點幫烏孫解困的,既有公心,也有私情,最新消息是,匈奴給烏孫國開出的條件是,昆彌將解憂公主及其子女交出,與漢決斷關係!


    所以常惠和蘇武,才希望帝位更替帶來的影響降到最低,勿要耽誤秋後戰事。


    在常惠看來,任弘作為烏孫女婿,應該和他、蘇武站在一邊才對。


    任弘低聲道:“我知道蘇公和常兄心係烏孫,但隻要大將軍秉政,不管誰繼位,救兵遲早都會北上。”


    ”所以,我方才就算一同附和,難道就能改變大將軍心意麽?”霍光心裏,恐怕早就定好人選,說不定以“皇太後”名義寫的詔書都擬好了,前殿集議?討論廣陵王是否合適?過場而已!


    常惠頷首,又問道:“道遠的意思是……大將軍已意有所屬?是誰?”


    任弘看了一眼緊閉著的前殿,想必很快就能出結果,這時候也不必瞞了。


    他招手讓常惠過來,在其耳邊低聲說了三個字:


    ”昌邑王!“


    ……


    “昌邑王……劉賀?這不可能啊,昌邑王,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道遠何從知曉?”


    因為我看過正確答案啊,抄作業誰不會?


    任弘笑著反問:“常兄為何覺得不可能?”


    這還用說麽?常惠看著任弘:“昌邑王劉賀,乃是昌邑哀王劉髆之子,巫蠱事後,貳師與劉屈氂欲使哀王為太子,詛咒孝武皇帝,事泄,劉屈氂誅,貳師降匈奴,李氏族滅,而後到大行皇帝繼位前不久,哀王便忽然薨了……”


    雖然劉髆是漢武帝最愛的李夫人獨子,可當他選擇了劉弗陵時,能做出殺母立子的選擇,為何就不能狠一狠心,連昔日愛子也一並除去呢?


    昌邑王一係,從那時候起,應該就失去對帝位的角逐了。


    更何況,衛、李兩家外戚不兩立,人盡皆知,大將軍霍光,怎麽會立昌邑王劉賀呢?真是好笑。


    ”就是因為不可能,所以才是他。“


    任弘沒有明言,昨天發生的事太多,長安、天下注定會到處飄滿謠言,質疑劉弗陵駕崩的真正原因。


    而選擇昌邑王,恰恰成了破除流言的最好迴擊。


    什麽,你說大將軍謀害天子,是為了給衛氏外戚的死對頭,李氏外戚的孫子昌邑王賀挪位子?


    長安街巷裏那些愛聊八卦的百姓,都會笑掉大牙。


    這也是任弘斷定,大將軍這一次,絕不會選劉病已,提議也白提的原因。


    而目前看來,那位昌邑王劉賀年紀尚輕,才十八九歲,容易操控,輩分又小,是大行皇帝的侄兒。大將軍手裏的王牌,那“皇太後”正好能將其吃得死死的,至於宗法……


    “茂陵邊上離孝武皇帝最近的,是誰?”


    “是孝武皇後!”常惠恍然:“是李夫人!”


    昌邑王劉賀,乃孝武皇後嫡孫,這身份,還不夠說服天下人麽?


    而仔細迴想,將李夫人尊為孝武皇後,使陪於茂陵與帝同葬,恰恰是霍光剛執政後做出的決定……


    當時,所有人都看不懂霍光這個操作是何用意?一般人看來,霍光為巫蠱翻案在情理中,為何會反向尊衛氏之敵李夫人?


    包括那個任弘初次入長安,在茂陵衛青墓遇上的衛氏老門客,對霍光可沒少抱怨。


    而今日迴頭再看,世人不由恍然,同時不寒而栗:


    這一步閑棋,霍光十多年前就落子了,隱而不發,直到今日!你說他可怕不可怕?


    常惠就唏噓了良久,有點信了,旋即想到一件事:“若真是昌邑王,那道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常惠看著笑吟吟渾不當迴事的任弘:“道遠的仇家,乃是昌邑國相安樂啊……”


    任弘卻不答,反道:”常兄,你我打個賭如何?“


    “賭昌邑王是否繼嗣?”


    “不,此事不用賭。“


    任弘忽然想起霍光那恐怖的情報網,想到金賞那雙麵間諜,又改口了:“也罷,就賭此事吧!”


    雖然反複告誡自己,別做霍光的敵人,至少明麵上不要,可任弘卻也明白,霍光,已經變成了壓住自己的大山,是躺平任霍氏敲打,還是試著鬆鬆土?


    既如此,那就從第一步,料敵開始吧,猜一猜,霍光下一步,會拎起哪顆棋子,又落在何處。


    這就是任弘最終沒對常惠說出口的事。


    “我想賭的是……”


    任弘站在天漸漸亮起的前殿前,心道:


    “大將軍派去迎昌邑王劉賀的群臣中,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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