醍醐阿達一直以為,自己過去幾次失敗,都是計策的原因,可今日他卻眼睜睜看著,兩千餘煎鞏羌,被五百漢人硬生生擊穿!


    他瞥見倉促上馬的羌人被衝得七零八落,看到那些朝漢騎射箭拋石的羌兵被長矛刺穿了身子。在騎兵的衝擊下,羌人們漸漸大亂,各自為戰,漸漸中豪小豪們抱頭鼠竄,跑得到處都是。


    最後注意到一個殺得興起,太過深入的漢人募兵。


    醍醐阿達在他隻顧著與羌人交刃時,從背後開弓一箭射死了他,又飛奔過去,騎上了那漢兵的騂花馬。


    此馬性烈,連跳帶撅,卻未能將從小生在馬上的醍醐阿達甩下來,被他雙腿緊緊夾著馬腹,用自己嫻熟的經驗,很快就安撫了。


    醍醐阿達方才看了良久,已猜出漢人能在冰麵上馳騁衝擊的原因,多半是因為馬匹四蹄上的鐵塊,還有鐵塊下凸起的小尖刺。


    奢侈,真是太奢侈了,在匈奴,一斤鐵能換五頭羊!在西羌也差不多是這個價,而漢人竟然用來安在馬蹄上,這讓醍醐阿達感到恐懼。


    如醍醐阿達所料,搶了馬後,果然能在冰河上小跑,他能夠抵達的距離便大了數倍。他遊走在紛亂的戰場上,無視了煎良的戰死,刀光劍影,人喊馬嘶,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統統不在意。


    眼睛隻盯著那麵將羌人擊穿後,打算調過頭再衝一次的赤黃漢幟。


    護羌校尉任弘,就在旗下。


    這是醍醐阿達第六次與任弘對上了。


    在樓蘭時,他慫了。


    在鐵門時,他退了。


    在龜茲時,他叫任弘逃了。


    在輪台時,是他自己逃了。


    在渠犁時,醍醐阿達更被玩弄於股掌之中。


    但從始至終,醍醐阿達卻連自己的敵人一麵都沒見到過。


    更可悲的是,對方可能根本不知道,這世上有醍醐阿達這個人。


    在河湟又一次遇上,這或許是長生天給他的機會。


    這一次,他定要做出反擊。


    醍醐阿達小心地遊走在戰場邊緣,避開亂跑的羌人和追殺他們的漢兵,他看著任弘調轉馬頭,看著他帶著身旁的扈從再度催馬加速,打算對負隅頑抗的羌人再度衝擊,徹底擊垮他們。


    以混亂做掩護,醍醐阿達一點點靠近了戰場的中心,走向那麵旗幟,這種混戰裏,交戰範圍隻在馬匹數尺之內,不會有人注意到數百步外一個雜兵在悄然靠近。


    在馬蹄踏入百步範圍內時,醍醐阿達眼睛眯了起來,親吻了一下箭矢,將其搭上弓弦。


    護羌校尉又帶著他的戰團完成了一次衝鋒,煎鞏羌的中豪小豪抱頭鼠竄,他在召集手下從戰場抽身,眼睛沒有看向這邊。


    而那個在龜茲差點射殺醍醐阿達的神射手趙漢兒,似乎不在任弘身旁……


    這一次,任弘作為萬眾矚目的將帥,需要讓士卒看到自己一馬當先,也再沒法讓人冒充了吧。


    醍醐阿達如此想著,繼續靠近,六十步,五十步,已經有人注意到了他,是幾個烏孫人,不能再往前了。


    他立刻停了馬,猛地拉開弓,用盡了全力,大拇指扣弦,瞄準了旗下那白袍校尉,心無旁騖,周遭一切,都聽不見看不見了。


    他三歲玩小弓,五歲射狐兔,練箭四十年,似乎隻為了今天!


    從沙漠到高原,這隻狡猾的狐狸,終於被逮到了。


    醍醐阿達鬆開手,弓弦猛地彈迴,將箭矢送出,時間似乎慢了下來,一切都凝滯住了。


    唯獨飛矢如追星,它飛速旋轉著前進,從驚怒之下瞄準醍醐阿達的烏布麵前掠過。


    穿過忐忑朝任弘走去的辛慶忌身側。


    跨越了五十步距離,遊熊貓和親衛們始終舉著的盾也沒能擋住它。


    倒是護羌校尉緩緩轉過頭,目光無意瞥了過來,順著箭矢拉出的長長一條線,與仍保持開弓姿勢的醍醐阿達對上了一眼。


    這是三年來,這天殺的死敵,正眼看醍醐阿達的第一眼。


    時間又猛地加速,由慢變快,快到醍醐阿達沒看清任弘這一刻眼中的情緒,隻知道自己的箭,中了!


    下一瞬,在眾人驚唿中,任弘已摔落馬下,重重砸在冰河之上!


    還不等醍醐阿達心中大喜,任弘便又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翻身上了蘿卜,比先前坐得更直了,不僅拒絕了親衛們的詢問,還朝左右大喊道:


    “虜中吾甲!”


    隻是眼睛又朝箭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卻隻瞧見一個背影。


    醍醐阿達卻早已調頭便走,躲開了烏布等人的追殺,朝先零羌的位置飛奔而去。


    他要力勸猶非撤退,因為煎鞏羌已經被擊潰,還活著的人也士氣大降,隻剩下猶非獨木難支,若小月氏趕到,他們恐怕就要遭到一場追亡逐北的屠殺!


    “吾等又敗了。”


    但這一次,醍醐阿達卻不似過去幾次那般憤怒遺恨,雖然那一箭沒能致命很可惜,但最起碼,他第一次對任弘發起了反擊!


    至於勝利……


    “下次,下次一定!”


    ……


    當片刻後,支書等三名小月氏首領趕到時,冰河上的戰鬥已經結束,隻留下數百具屍體和傷殘後臥在冰上嘶鳴的馬匹,張要離正帶人收拾殘局,送己方那些重傷布治的馬上路,再將其蹄子上的馬蹄鐵卸下來,邊郡鐵金貴啊,一點都浪費不得。


    至於先零羌,也放棄了這場虎頭蛇尾的襲擊,猶非和醍醐阿達已經收攏了煎鞏羌的殘部,迴到了浩門水西岸,朝他們來時的溪穀退卻。


    這一幕,讓先前在遠處巡梭觀望的小月氏人十分震驚,羌人足足有五六千之眾,卻連浩門水都沒過,就被一千……不,應該是五百漢人騎從輕鬆擊潰了?


    要知道,煎鞏羌可是幾乎滅了兩個小月氏部落的,如此看來,這位護羌校尉手下的親衛,加上臨時征募的民兵,戰鬥力該多麽可怖!


    如此看來,他們方才看到烽煙信號後,故意挪了一會,欲讓漢羌交戰死傷,以此增加自己說話分量的打算,是多麽可笑啊。


    砍下的羌人頭顱碼在河邊,而支書等三人得從這邊恐怖的行為藝術旁經過,哆哆嗦嗦地來到任弘麵前,拜倒在冰冷的地麵上。


    任護羌臉本就白,今天就更白了,正坐在胡凳上閉目等待三人,聽到動靜後睜開了眼,卻隻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三位歸義胡侯,姍姍來遲啊。”


    支書聽任弘語氣便覺得十分不善,似乎暗藏著惱怒,心中頓時大罵另外兩人給自己出的餿主意,隻能將頭重重磕在堅冰上,找了冬日行軍不易,故而來遲作為理由。


    “看來三位的歸義胡侯之印,捂熱乎了啊。”


    西安侯竟然笑了起來,旋即便板起臉:“汝等妻兒部落在後方嗷嗷待食,汝等自願募為義從騎,金城郡才給他們一些吃食,如今看來,這份錢,是白花了。我以五百騎敗六千羌人,一千騎足以橫掃湟中,有沒有小月氏相助都一樣!”


    任弘身後,是虎視眈眈的一千士卒,在韓敢當帶領下齊齊怒喝,嚇得小月氏三位首領連連稽首認錯。


    “沒有下一次了。”


    任弘沒有起身,隻指著浩門水以西道:“煎鞏羌殘部和先零羌退迴溪穀去了,小月氏未能參加會戰,追擊殘敵總會吧?追!立刻追!從今天起,我要浩門以西,直到湟中的方圓百裏之地,再看不到一個叛漢的羌部!”


    小月氏人應諾而去後,任弘才泄了口氣,露出了虛弱的神情,滿目焦急的辛慶忌、韓敢當和遊熊貓等人,才喚來醫者,讓他為任弘繼續處置傷口。


    “君侯大可處置完傷口再訓斥小月氏啊。”


    辛慶忌眼裏都有淚花,方才那一箭十分刁鑽,紮進任弘鐵劄甲前後的縫隙裏去了,幸好他裏麵還穿了一層皮甲,一層絲帛,隻傷了肌肉,沒危及肺腑。


    但那箭上的倒刺很滲人,在拔出來讓任弘痛不欲生,中箭的是肋部,動一下就疼,血雖然止住了,但還是會往外滲,他一兩個月內,是別想上馬了。


    “不能讓小月氏和羌人知道我受傷之事。”


    任弘抬著手讓醫者包紮,對那些黑乎乎的瘡藥持懷疑態度,這隻是臨時將就一下,迴到縣城裏他得重新處理一遍,可恨不是學醫的,隻懂點常識,別鬧破傷風病死就成大笑話了。


    “熊貓,你駕車,老韓在後扶著我,別叫我倒了。”


    如此安排下去後,任弘已感到天旋地轉,但他是金城郡北部的頂梁柱,決不能在眾目睽睽時倒下。


    硬撐著上了戎車後,整個人也暈暈沉沉的,傷口的疼痛讓他五感都出了問題。


    隻勉強在臉上維持著笑,卻看到簇擁在馬車左右的募兵,城頭的縣卒、門外來迎的父老百姓,所有人都在張嘴唿喊,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他們在喊什麽?”


    任弘無力地問韓敢當,韓敢當幫任弘取下了冰冷的鐵胄,解開將頭部緊緊裹著的絲綢幘帶,任弘才重新聽到了眾人的歡唿,這是響徹浩門水西岸的讚頌。


    “西安侯,湟中虎,躍冰河,掃南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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