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弘就是任侍郎,任侍郎就是任弘。”


    這是醍醐阿達近來才弄明白的事。


    搞了半天,他一度以為是“父子”的兩個敵人,居然是同一個人。


    如此細細算起,從鐵門關上那泡尿開始,到龜茲城的伏擊,輪台城的大戰,最後是對右穀蠡王和右賢王的離間。自己在此人手下屢戰屢敗,被撤去了僮仆都尉之位,這次右部派他來出使西羌,是最後的贖罪機會。


    不料又碰上這冤家了!


    “任弘憑了在西域的功勞,封為列侯,如今還做了護羌校尉。”


    過去任弘是小人物,如今小人物成了他,醍醐阿達恨得牙癢,打起兩倍的精神來,勢要讓匈奴聯合西羌的計劃得以實現。


    他看向手中那漢人使者死後遺落的節杖,多虧了此人的死,戰爭已不可避免,今日先零羌便要在大榆穀與湟中諸羌會盟解仇,對漢人開戰。


    這大小榆穀是先零羌成為湟中最強的依仗,此處三麵環山,是一處溫暖的穀地,嚴冬裏居然沒有外頭寒冷,土地肥沃適合耕種。


    數萬先零羌人聚集在此,被他們的帳篷圍在中間的,是一個巨大的火堆,無數柏木堆積而成熊熊燃燒。先零羌的釋比們披著虎皮,頭上插著野雞羽,手持羊皮鼓,圍繞著火焰跳躍舞蹈。


    醍醐阿達聽人說,這是羌人的傳統,據傳承部落史詩的釋比說,不管是鍾種研種,先零羌還是罕開羌,都是一個共同的祖先:弋爰劍。


    弋爰劍本是漢人(秦人)的奴隸,後來逃了出來,藏在石穴中,漢人燒火焚之。就在弋爰劍岌岌可危的時候,有景象如虎,為之蔽火,得以不死,這便是羌人能追溯到最早的曆史,他們相信,是幾波爾勒神賜下神跡,救了先祖,每次祭祀都要披著虎皮繞火舞蹈,並祭祀諸神的化身:白色的石頭。


    今日,受到先零羌的號召後,河湟諸羌的首領都手捧各自部落的白石來赴會,有了白石,就不會在宴席上被傷害,哪怕有天大的仇怨,也得迴到各自部落後才能交戰清算,否則定會被幾波爾勒神厭棄。


    先零羌的大豪猶非便在數到了幾塊白石:“卑禾羌、罕開羌果然未到。”


    先零羌裏,真正拿主意的大害楊玉沒有侄兒猶非那般強壯的體魄,他已經步入衰老,頭發花白,濃密的山羊胡須垂在頷下,多一雙羊角,便全然是一頭心事重重的頭羊。可部落大權仍牢牢握在手裏,楊玉此刻把玩著從漢使那繳獲的歸義羌侯印,有些憂心地說道:


    “想必是得了漢人的王號,不欲與先零解仇了。”


    先零種姓繁盛,所有別部加起來,勝兵兩萬,零七零八的盟友兵力也有萬餘。


    若將卑禾羌、罕開羌拉攏,西羌足以舉兵五萬,雖不如四十年前第一次戰爭時那般強大,卻也足以打得金城郡無還手之力,有望一舉奪迴河湟。


    可如今虧了那護羌校尉的奸計,本就與先零羌有隙的卑禾、罕開不欲參與反叛,西羌便少了許多勝算。


    他還擔心另一件事:“先零的血親盟友裏,牢姐羌、封養羌、勒姐羌、黃羝羌、燒當羌,哪怕是最遠的當煎羌都到了,唯獨煎鞏羌未來。”


    猶非疑心大起:“莫非是中了漢人的計,收了歸義羌侯的印?”


    “煎良先前聽了我的話,攻擊了小月氏,試探漢人的動作,不會蠢到以為那護羌校尉會放過他。”


    想到這,楊玉站起身來:“天要黑,不等他了!”


    二人走向圍坐在火堆旁的各部首領們,他們已經喝高興了,正在且舞且歌,猶非作為主人,率先引吭而歌。


    “大樹自有根,大河自有源;


    盟會不忘祭天事,應該好好來盤算。


    犛牛殺了十二頭,白羊黑羊三十三;


    千斤肥彘宰九條,祭品供在白石前。


    篝火燒了十七堆,奶酒罐子擺中間;


    羌人歡慶幸福日,酒歌聲中鼓喧天。”


    這一曲點燃了氣氛,一個年輕的酋帥立刻接上,卻是住在大允穀的燒當羌首領燒當,他將漢人送去的羌侯金印送了過來,表示對先零絕對忠誠,盡管他的部落種小人貧,隻能出千餘騎作戰。


    楊玉當下便承諾,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燒當。


    燒當更加殷勤,拍著羊皮鼓應和猶非道:


    “大樹從小芽長起,大河匯集著滴滴清泉;


    羌人能安居樂業,是前人用血汗來換。


    憑了祖先的智慧,弋爰劍的子孫才有今天;


    憑了祖先的勇敢,弋爰劍的子孫才居住在湟水兩岸,


    歌聲鼓聲響徹雲天,祖先的功勳數不完!”


    各位豪帥少不得都要來一曲,主題要麽是歌頌祖先,要麽是感謝主人宴請,輪了一圈,終於該楊玉了。


    楊玉已端坐在地上,緘默了許久,卻見他站起身來,解開了裘服,大聲道:


    “大樹九枝椏,枝枝葉長滿;


    湟水地方好,綠水繞青山;


    四山水草茂,氣候更溫暖。


    地方三條河,盡是好草原;


    河外十七溝,溝溝翠綠山果甜。


    柴多水足廣出產;十七羌種駐穀間;


    各溝各寨設柵欄,溝溝人旺畜滿山。”


    羌人在秦人驅趕下,從隴西跑到了河湟,將這裏當成了家園,漢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對他們來說卻是富饒之地,先零羌的祖先鍾舞生子十七,繁衍成了今日到場的十多個部落。


    還不等諸位豪帥叫好,楊玉的聲音,卻忽然悲憤起來。


    “大樹九枝椏,風起便飄散;


    漢兵入湟中,羌人盡流散。


    漢人四麵細巡邏,搜了岩洞又搜山;


    燃起大火焚山林,燒我穀子毀我田。


    捕得羌人為隸臣,桎梏笨重日頭毒;


    湟水上下十七溝,溝溝不再有羌人。


    豪長官吏勒索緊,萬千羌人心悲苦。


    牛羊瘦削馬卑弱,隻因漢人占家園!”


    如今的湟中,好的地方全被漢人占了去,建起高大的城池,將羌人驅趕到不能種地的高處去,他們失去了自己的家園。


    歡快的氣氛一下子便結束了,豪帥們放下手裏端著的酒,吐掉嘴裏嚼了一半的肉,他們知道,今日會盟的正題開始了。


    楊玉唱罷,對部落裏的大巫道:“釋比,占卜!”


    羌人對占卜十分崇信,凡出兵必先卜,卜法有四,一是“炙勃焦”;二是“擗算”;三是“咒羊”;四是“矢擊弦”。或以羊毛作索,陳各物於地,用穀子灑之曰打索卦;或取羊脾骨,以薪炙之,驗紋路,占戰爭的吉兇,曰炙羊骨。


    不用說,在篝火中烤得開裂的羊脾骨紋路,自然預示著羌人此次舉兵可以大勝,奪迴家園。


    釋比將占卜結果一一告知眾人後,數萬先零羌人齊聲歡唿,聲音從大榆穀傳到了小榆穀去,連那些虛弱的老朽也不例外,舉著矛叫囂。


    羌人的習俗是,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能在病老之前戰死沙場意味著榮譽,先零羌已經忍耐太久,他們也等待戰爭太久了。


    楊玉大喜,再歌一曲:


    “吹起牛角號,號聲洪亮多莊嚴;


    敲起羊皮鼓,鼓聲咚咚震雲天。


    白石台前設供物,皮鼓聲聲禱上天;


    我楊玉率羌人,威風凜凜入湟水。


    九個兒子前開路,十七血親跟後邊。


    殺盡漢人複河湟,波爾勒神助我建家園!”


    “波爾勒神助我建家園。”今日能到場的各路豪帥,都是平日裏與漢人移民矛盾巨大,或是遭到過郡縣小吏豪右欺壓的,自是齊聲應和。


    燒當率先將自己帶來的柏木扔進火中,這是盟會後的規矩,意味著前仇化作青煙,大家都要出力,一起湊這把火。


    各位豪帥紛紛將帶來的柏木投入這巨大的火堆中,他們是堅韌民族,不畏風雪和死亡。


    醍醐阿達也走上前,手裏拿著那根漢使的節杖,將其扔了進去,犛牛尾很快萎縮燃燒,木杖也被烈火包圍。


    “任侍郎……不,任弘,你我的舊仇新恨,此番便一起報了。”


    醍醐阿達此番作為匈奴使者入西羌,就沒打算活著迴去。


    開春後,匈奴是要出兵不假,這是大單於和右部謀劃許久的事,但究竟是不是河西、金城,就不一定了!


    是夜,盟會到了尾聲,豪帥們喝得大醉時,煎鞏羌的族長才姍姍來遲。


    猶非有些不滿地譏諷他:“煎良,你晚到了,是路上遇到了黃羊還是黑熊?為何空著手來。”


    煎良不理會他,徑直走到火堆前,將自己帶來的柏木投了進去,又朝楊玉下拜:


    “先零大豪,我要求援,護羌校尉得知漢使死訊後,便帶著小月氏人襲擊了我的部落,幸虧發覺得早,撤到了浩門水以西!”


    “大戰,開始了!”


    ……


    ps:羌人歌謠參考《羌戈傳說》,然後自己瞎jb編了些,還是隻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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