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居大不易,豐鎬之間號稱土膏,其賈畝一金,也就是一畝地一萬錢,比任弘在白鹿原的地還貴了好幾倍。


    但就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卻有一大片森林,周邊縣鄉百姓看著豐饒廣袤的綠地流口水,卻隻能耕作那些擁擠的土地,卻不敢越雷池一步,因為此乃上林苑,皇家園囿,擅入者重責。


    說起來任弘來長安一年了,卻從未進過上林苑——誰讓皇帝身體不好,連帶列侯狩獵的機會都莫得呢,今日為了拜訪趙充國,為前往西羌取經,得了符節才能進入。


    而為他帶路的,卻是要去上林苑諸廄中取馴好的馬,帶進未央宮的未央廄令張敞。


    張敞是上林苑的常客了,一路上指著周遭對任弘道:


    “上林苑秦時就有了,那著名的阿房宮就在其中。漢初時,因為關中凋敝,高皇帝聽了蕭丞相的建言,休養生息,將上林苑囿開放於民,令其墾種,戶口滋生。”


    接下來的話事關皇家秘聞,張敞壓低了聲音:“不過到了孝武皇帝時,改製失敗,被竇太後奪了權,隻能將精力放在狩獵遊玩上。他屢屢冒用姐夫‘平陽侯’的名號,微行出遊,帶其期門侍衛到終南山打獵,馳射鹿豚狡兔,踏壞了莊稼。”


    “百姓號唿罵詈‘平陽侯’斷子絕孫,甚至告到縣令那裏,縣令拘捕了這群平陽侯的手下,才知道是天子的人。”


    這樣的尷尬出現了好幾次,漢武帝本人也遇到過危險,或是投宿遭到冷遇,被告知沒有漿,隻有小便供應。甚至還被疑為盜賊,遭到許多輕俠少年的圍攻。


    於是漢武帝大手一揮,將上林苑範圍內的百姓統統遷走,雖然東方朔出來為民請命,但武帝仍然大興土木,廣開上林。


    自此,秦時的皇家園林再度重現,南至宜春、鼎湖,傍南山而西,西至長楊、五柞,北繞黃山,頻渭而東,周袤數百裏,包括了周至、鄠、杜三縣之地。


    阿房宮被燒焦的土丘還沒有完全被植被掩蓋,新的樓閣卻已在其周邊拔地而起。


    所以,聽完張敞介紹後,任弘想象中的上林苑是這樣的:周覽泛觀,花草紛繁,眼花撩亂,視之無端,察之無涯。朝霞出自東沼,夕陽落於西陂。


    而廣袤的地域裏,點綴著宮城竟如此巨大:苑三十六,宮十二,觀二十五。屋椽雕彩,椽頭飾玉,輦乘閣道,綿延相連。削平高山,其上築堂,台閣累累,重重疊疊,一切都是為皇帝的遊樂而準備。


    可等任弘進入上林苑後,看到的卻是一個巨大的……


    “養殖場?”


    ……


    任弘站在與張敞同行的車上,看著四周景象,不由揉了揉眼睛。


    在森林比較密集的地方,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個接一個的鹿園,林地被籬笆隔開,大群梅花鹿在裏麵生活,有許多養鹿人在裏麵拾鹿角,還有一圈珍惜的白鹿。


    任弘看到這些白鹿就想起那王奉光:“我去年花了四十萬錢買來包裹玉璧的白鹿皮,便是出自此處吧?”


    “正是。”


    張敞笑道:“西安侯也對那四十萬耿耿於懷?我可聽聞,你在長安市中開設的西域香料店鋪,光買孜然香,便日進數金啊……”


    白鹿原種的安息芹已經收獲了兩次,加上采購的八角、桂皮等磨製成孜然粉——這次沒加老夏的馬糞秘方,在這個配料稀缺的年代,大受權貴之家歡迎。


    至於幫任弘做生意的人選,則是盧九舌。任弘隻用巨利引誘了老盧一番,他便辭了在典屬國的翻譯職務,給任弘打起了工。老盧對錢和經商十分敏感,又是自己人,信得過。


    利潤是不小,但再好的生意,也比不上白鹿皮的一本萬利啊。


    而在灌木叢生的地方,任弘則看到了一大群豬,不是野豬哦,而是已經馴化的家豬,鼻子拱著地裏的真菌或塊根咀嚼,幾個豬倌手持木棍,在後麵有說有笑地趕著黑頭豬走——皇宮裏禦用的豬肉,怎能是吃shi長大的。


    離開了森林地域後,在漸漸枯黃的草場上,則養著數不清的羊,正在埋頭吃草為入冬的養膘做準備,還不時有官吏走過來,指點著看中的肥羊讓人揪出來趕走,大概是送進宮去殺了,供應諸宮苑的吃食。


    “孝武皇帝時的禦史大夫卜式,先以田畜為事,曾因入財助邊,武帝拜其為郎,卜式不受,卻願意來上林苑養羊,才一年時間,養出的羊肥大肉美,自那以後,在上林苑裏的草場養羊就成了慣例,宮中所食羊肉皆來自於此。”


    張敞說著都有些饞了,咽了咽口水:“隻可惜這些羊從不外供,否則西安侯家的香料和廚藝配上這上佳的羊肉,必是絕美。”


    任弘卻有西北漢子的固執,對這些皇家羊肉不屑一顧:


    “還是西北的羊肉最好,其餘地方的……那叫羊肉?子高日後隨我去河西,甚至是烏孫,保你自此覺得長安羊肉沒了味道。”


    說話間,上林六廄已到。


    至於馬匹那就更多了,上林苑中集中了六廄,除了未央廄,還有承華廄、騊駼廄、騎馬廄、輅軨廄、大廄。


    每廄養馬萬匹,長安北軍八校用馬全來源於此,傅介子就做過駿馬廄監。


    張敞還有挑選馬匹的使命在身,就隻能到此止步了,任弘的車乘繼續往前,最終抵達了一片廣袤四十餘裏的湖泊,此乃昆明池。


    昔日漢武帝遣使尋找通往身毒的道路,在西南夷為昆明部所阻,那時的昆明非後世昆明,位置其實在洱海邊上。漢使以為洱海就是西海,與昆明交鋒需要舟楫水戰,於是漢武帝便在此耗費人力,鑿了個大池,用來練習水戰……


    最後發現南方山比水多,白練了。


    這小池塘裏練出來的水戰技巧在南越、朝鮮也用不上,隻能作為劃船遊玩的皇家池沼,順便讓長安的風水更好些。


    但眼下池中並無巨大的皇家舟楫,隻見到一艘艘小船忙碌著,每一網下去都能撈上滿滿的魚蝦。


    看著這一幕,任弘心中暗笑:“劉徹萬萬想不到,這座池沼已成了長安附近最大的一片魚塘吧。”


    將昆明池變成魚塘,這是幾年前出任水衡都尉的趙充國的主意,反正皇帝年幼身體也不好,幾乎不來上林苑,這昆明池空著也空著,不如投放魚苗養魚。


    幾年下來,所獲供應宮中,禦賓客,充庖廚,給諸陵祀,剩下的則運到長安販賣,硬生生將長安九市的魚價拉低了一半。


    這是經常帶人去市肆購買魚肉的夏丁卯對任弘所言,本以為是誇張,今日親眼看到,才知所言不虛。


    任弘一路所見,上林苑已不再是漢武帝時的皇家園林,而成了養殖場和菜園子,每天都源源不斷創造價值。


    “看來管著上林的水衡都尉趙充國,不但是一位勇銳戰將,也是善於理財的良吏。”


    以及承包了長安最大一片魚塘的能臣。


    而在昆明池邊上的獸圈,由上林苑令引領,任弘終於找到了趙塘主。


    這獸圈是上林苑不可少的一部分,養著猛獸和各地珍禽異獸,儒生轅固生持劍單挑野豬的名場麵就發聲在這,不過任弘卻發現,圈中多是空空如也,漢武帝時豢養的虎豹、安息大鴕鳥等都不翼而飛。


    唯一有住戶的圈中,居然關著三頭本不該在中原出現的……獅子!


    ……


    任弘仔細瞅了瞅圈裏的動物,確實不是藏獒,而是如假包換的雄獅,隻是鬃毛掉了很多,餓得皮包骨頭,已是奄奄一息了,另兩頭母獅也無精打采。


    這時候他也聽到了不遠處,虎圈嗇夫的哭訴:“後將軍,莎車王送來的獅子再不喂,可要餓死了。”


    那莎車王大概是聽說大漢天子喜歡珍禽異獸,所以特地從蔥嶺以西的罽賓搞來了兩頭印度獅,萬裏迢迢送到長安。


    可惜莎車王搞錯了對象,現在的天子十年都不來一次上林苑,而管理此地的趙充國,喜歡的是能創造價值的牲畜,而不是每天關在圈裏除了吃肉就是曬太陽的猛獸。


    任弘去年在設立西域都護之議時,在尚書台見過趙充國一麵,知道他曾在天山之戰時毅然突圍,挽迴了李廣利的敗局,身負二十餘傷,連臉上也留下了幾道無法磨滅的箭痕。


    這位滿臉傷痕的老將,此刻正負手站在昆明池邊上的獸圈前,沉著臉對哭訴的虎圈嗇夫道:


    “嗇夫,我早就與汝等說過,水衡都尉執掌上林,每年要交給朝廷起碼十萬萬錢,除了三官鑄幣外,其餘各官署,也要開源節流才行,不養無用之人。”


    趙充國指著圈中可憐巴巴的獅子:“更不養無用之獸。”


    “昆明池賣到長安九市的魚,每年獲利上千萬。農牧丞種植蔬果,官奴婢分諸苑養狗馬禽獸。馬匹可以供應北軍諸校,狗則看門衛戶,而天子每逢大朝祭祀宴賓,一次要從上林中取鹿百頭,羊、彘五百,兔無數,養的每一種都有大用。”


    “唯一不創利卻耗錢的,便是你這虎圈裏的猛獸了。”


    虎圈嗇夫欲哭無淚,自打趙充國做水衡都尉以來,他這職務形同虛設:“可這是異國送來的祥瑞珍獸啊……”


    趙充國話語間十分冷漠:“沒人觀賞的珍獸,就隻是無用之物,三頭每日要吃一頭羊,一年就是三百多頭,還得由專人看護,若其繁衍成群,不用多久,便一年能吃上千頭羊。”


    “這樣無底的窟窿,與其讓其越來越大,不如最初便補上。莎車王的心意已送到,既然天子無法來觀賞,諸位將軍也看了一眼,稱奇後派人畫了圖籍,便不必再留了。像先前的虎豹黑熊一樣,處置了吧。”


    任弘恍然,好家夥,難怪漢武帝時養滿大象、犀牛、黑熊猛虎的上林苑動物園空了,原來真兇在此!


    不過那句話說得好啊,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邊塞士卒還經常挨餓,何必耗費大量錢糧來養猛獸呢,趙充國做得沒錯。


    “諾!”


    虎圈嗇夫含著淚,讓人下去準備強弩,要送三頭獅子上路,卻又請示道:“後將軍,這些獅子的骨肉和皮怎麽辦?”


    上林苑中每個生靈都歸國有,哪怕鹿、羊自然死亡,皮肉也得歸公。


    這時候,在不遠處旁聽已久的任弘出言了:“哪怕在西域,獅皮也是珍惜之物,剝了做成毯子,鋪在未央宮裏,如此天子便能看到這些異域猛獸是何模樣了。”


    “至於骨肉,依我愚見,誰知這異域猛獸是否像馬肝那樣有毒?萬萬不可做成宴饗送進宮,還是埋了做菜肥吧。”


    除非生存所迫迫不得已,野生動物能不吃,還是別吃吧。


    “便依此言去做。”


    趙充國揮手讓虎圈嗇夫退下,看向任弘道:“西安侯請了符節入上林來找我,莫非是為了護羌校尉之事?”


    趙塘主做事果然好直接,任弘應道:“正是,雖然知道後將軍忙碌,但弘對羌事一知半解,驟然被授予此職,心有疑慮,聽典屬國蘇公言,羌事不決,當問後將軍,便厚顏來叨擾,望將軍不吝賜教。”


    趙充國頷首,他倒是願意指點下一個後生,但今日實在很忙,又要馬不停蹄去下一站,便指著馬車對任弘道:“我還要去上林三官,西安侯不如與我同行,車上細說罷。”


    言罷自顧自登車,任弘才爬上來,車便動了,任弘扶著車欄剛要開口,趙充國卻先說話了。


    “老夫出身行伍,說話不喜歡拐彎抹角,便直說了。道遠知道,我在中朝反對你出任護羌校尉的原因麽?”


    “弘願聞其詳。”


    趙充國笑起時,臉上的箭痕也在動:“因為據我多年見聞,護羌校尉這一職務,不怕沒有作為,怕的是……”


    “太想有所作為。”


    ……


    ps:


    武帝作昆明池,教習水戰,後昭帝小,不能複征討,於中養魚,給諸陵祀,餘付長安市,魚乃賤。——《三輔黃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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