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夏日又盡,一晃眼半年時間過去了。


    元鳳六年(公元前75年)秋七月,長安附近天氣悶熱,一眾騎從過了渭橋,往霸陵附近的白鹿原而去,領頭的少年君子打扮與漢家士人無異,唯獨那一頭晃眼的紅發顯示他異族身份。


    他們的目的地在白鹿原西邊,與滻水相鄰的平坦地域,那兒有一座占地廣袤的莊園,這半年來此處可出了名,因為這裏的五六百畝土地,種的不是尋常作物,而是從西域移植的各類名貴植株。


    劉萬年帶著隨從乘船渡了河,來到莊園外,放目望去,除了漢地已有的葡萄和石榴樹外,地裏還有諸如洋蔥、胡蘿卜、芝麻、安息芹、黃瓜等,當地人稱之為“異果園”,半年栽培後已茁壯生長,一問才知,西安侯正在園中。


    園圃裏有一股濃烈的大糞味,劉萬年可受不了這味道,捂著口鼻,跟遊熊貓在已有半人高的芝麻樹間穿行,總算找到了任弘本人。


    任弘盡管已貴為列侯,秩比二千石,可在自家莊園裏時,他又恢複了當年在敦煌做燧長吏士時的打扮:一身耐髒的樸素衣裳,戴著一頂遮陽氈笠,正與幾個雇來的老農交流。討論如何才能讓西域作物適應白鹿原的水土,第一年種植,它們的收成都不太好。


    昆蟲嗡嗡亂飛,劉萬年隻覺得胳膊都在發癢,走過去朝任弘拱手道:“任君,你怎麽親下地啊,若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灌園小吏,哪知道你是單騎上天山,一人滅一國的豪傑啊。”


    傻孩子,還叫什麽任君啊,叫姊丈。


    任弘扔給他一頂氈笠,笑道:“對漢人而言,在西域萬裏單騎覓封侯是浪漫,挑著大糞在田地裏澆菜,也是浪漫,我怎就下不得地?”


    更何況不下地種菜,他還能幹啥呢?任弘現在不比剛來長安時在典屬國官署時的忙碌了,半年前借著退婚結親一事,搶先辭官,卻不想霍光駁迴了奏疏,還將他升為“光祿大夫”。


    任弘明明得罪了霍家,卻不降反升,這讓卯足了勁,想找任弘麻煩的霍家子弟女婿大為驚訝,不敢再輕舉妄動。


    而任弘也不得不佩服霍光這一手確實很高明,大將軍精於權術,能行周公之事,專斷十餘年不是沒道理的。


    此舉一來顯示霍光心胸寬廣,不以任弘拒婚為忤,讓他欠霍家一個人情。二來表明態度,避免那些愚蠢的子侄亂來,讓兩家徹底結仇,畢竟買賣不成仁義在嘛。三來則扔給任弘一個虛銜空職,讓他到一邊呆著去。


    大夫掌論議,有太中大夫、中大夫、諫大夫,皆無員,多至數十人。武帝太初改製後,光祿大夫的秩級升為比二千石,成為諸大夫之首。


    看上去顯貴,但大夫的特點就是“無常事,唯詔令所使”,究竟是閑職還是機要,全憑個人。所以若沒有其他職位加官,便是個空銜,領著俸祿卻沒有固定職事,甚至連辦公場所都沒有。


    從那以後,任弘隻需要每五天出現在未央宮常朝上打個卡,有事站出來提個建議,沒建議就可以迴家休息了。


    你說是抬吧,任弘的“中常侍”頭銜卻沒了,要說是貶吧,俸祿還高了,霍光、金日磾當年也是做過光祿大夫的,相比於那幾位侍禦史叫囂著要削了任弘的爵,甚至將他誅殺,確實好太多。


    所以,當偶爾有西域事務時,霍光會召任弘去詢問一二,任弘還得盡心盡力,對霍光的態度也越發恭敬。


    隻是忽然閑了下來,讓任弘不太適應,隻乘著這半年間,他跟劉病已的感情倒是突飛猛進,二人將三輔五陵遊了一遍。


    近來許平君有孕,劉病已不再出門,整日在家陪妻子,任弘便轉移了陣地,經常泡在白鹿原莊園中,白天時,他會跟著老農們去地裏鋤草,照顧下西域蔬果。


    清晨和傍晚,則鑽屋裏研究張敞借給他的《左傳》。那些晦澀的大篆已經認得差不多,連《毛詩》也已粗通,隻等時機成熟,就可以由張敞做介紹人,去河間國找那小貫公拜碼頭,入左傳的黨了。


    任弘招唿劉萬年到院子裏,這裏新打了口井,大熱天裏井水依然清涼,一些剛收獲的刺黃瓜洗淨泡在裏麵,任弘拿起一根來塞到嘴裏,酸脆爽口,遞給劉萬年時卻被他拒絕了。


    “任君還是留著給我阿姊吃吧。”


    劉萬年隻喜歡吃肉,對此物無愛,遺憾的是自從半年前的風波後,上林少府對烏孫公主便管得嚴了起來,再不能隔三差五溜出來與任弘相會了。上林禁苑和平樂觀,任弘也進不去,二人隻能通過劉萬年往來信件,傳遞消息。


    “公主近來可還好?”


    劉萬年笑得沒心沒肺:“極好,一個月內,都彈壞三把琴了。”


    嘶,聽上去明明不太好啊,大概是被在上林樂府裏關太久悶壞了。


    任弘仔細迴憶,半年前那晚觀儺,二人走在街上時,任弘假言或許會有刺客對自己不軌,拽了瑤光的手——然後發現這姑娘手勁比他還大。


    雖然有些小意外,但在人們曲終人散,長安從熱鬧複歸冷清,二人都意猶未盡氣氛剛好時,任弘提了成婚之事。


    當時瑤光沒有羞紅臉跑開,也沒有猝不及防,而是大大方方地笑道:“任君的話果然信不得,這長安哪有什麽刺客,任君才是想要妾性命的刺客啊。”


    卻不想,二人再見麵時已是開春後,在渭水邊踏青賞桃花,任弘再度提了請婚之事,瑤光自己倒是願意,但她十分尊重母親,如此大事必須稟報給解憂公主知曉。


    任弘這邊,要準備的婚俗六儀也一樣少不得,長安與烏孫萬裏迢迢,消息跑個來迴起碼半年,二人便隻能苦等了。


    而朝中為了任弘的婚事,又搞了一次兩府集議,討論列侯大臣是否可以娶外國公主為妻。


    漢朝這短短百多年曆史,竟找不到先例,隻能往前追溯。類似的例子,隻有晉卿趙衰曾以廧咎如氏的狄女叔隗為正妻,誕下了趙宣子。後來趙無恤又娶戎女崆峒氏為正妻,但那時趙氏已形同一國,沒有參考價值了。


    倒是大夫、博士們爭著爭著歪了樓,因為某個多事的家夥提了一嘴:“為何和親總是漢以公主嫁匈奴、烏孫,而沒有別國公主內嫁天子?”


    這下博士們來了勁頭:“漢女嫁入匈奴、烏孫,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如此單於、昆彌為大漢天子之婿,待老王死,新立,則漢家外孫為單於、昆彌,與漢為大父、外孫之國也。”


    雖然與匈奴和親這麽多年來,壓根沒有哪位漢家外孫當上單於、昆彌,但仍有人對這種事確信不疑,追求的就是名義上的精神勝利。


    他們倒是對外邦女子內嫁皇帝極力反對,覺得這樣的話,傳承自唐堯的劉氏血脈就會混雜蠻夷之血,萬一哪位皇帝糊塗,立戎狄之女為後,讓混血的子嗣繼任為帝,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也隻有周襄王這種幾乎亡國的昏君,才做過以自身和親,娶狄女為後之事,後來狄後果與叔帶通奸作亂,幾乎顛覆了周室社稷。”


    相比於萬萬不能接受的皇帝娶戎狄之女,他們對列侯迎娶外國公主,倒沒那麽反對,反而覺得,這會壞了任弘的名聲和前程,竟喜聞樂見,心裏暗暗期待:“最好鬧出周襄王、狄後一樣的事來!”


    於是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先前在設西域都護府時,一直與任弘對著幹的儒生們,居然極力支持此事。


    “這也算西安侯犧牲自己,為國和親,結漢烏兩邦之好了!”


    “烏孫公主比翁主儀,入宗室籍,正好和列侯般配。”


    每每迴想此事,任弘都忍俊不禁:“說起來婚事能成,我還得感謝他們,等成婚時要不要都請來?有了他們的呱噪,連鍾鼓都能省了。”


    烏孫的使團已經進入大漢,相比於瑤光和萬年這試探性的接觸,這次來的是真正的正使,大王子元貴靡領銜,還有解憂公主的親信馮夫人,她們將與大漢締昆弟之盟,約定共擊匈奴,順便作為女方親屬,為任弘和瑤光主婚。


    任弘真希望他們能走快些:“我久聞馮夫人之名,聽說她是女中豪傑,常替楚主出使外國,不卑不亢,上次去烏孫沒見到,這次總算能一睹風采了。”


    ……


    入夜後,劉萬年夜宿莊園,可就在睡得正香甜時,卻被外麵的陣陣狗吠聲吵醒了,他記得前幾次來,莊園沒養狗啊。


    他本不想理會,又閉上了眼睛,卻不想外麵越發熱鬧,又響起了嗬斥、求饒等聲音。


    劉萬年好奇之下,揉著眼睛出了門,卻見外頭燈火大亮,遊熊貓等人竟全副武裝,捆了幾個年輕的後生,按在院子裏。


    劉萬年大驚,挪到麵容肅然的任弘身邊:“任君,出了何事?”


    “鬧賊了。”任弘倒是十分平靜,類似的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有人偷蔬果?”


    任弘卻搖頭:“不是偷,是毀。”


    遊熊貓生氣地說道:“近來白鹿原的人不知聽了誰唆使,認為吾家種的異域作物吸走了地力,導致今年白鹿原欠收。附近的愚夫都信了,所以近來頗有人乘夜來搗亂,乘著君侯莊園人手不足,毀莊稼瓜果。今日吾等準備充足,終於逮到了,還搜出來了這些東西。”


    卻是點火用的燧石和易燃的麥稈。


    “這是想一把火,將君侯的莊園連同蔬果,燒個幹淨啊!”遊熊貓氣得上去踹了幾腳,那幾人連連討饒,自稱是附近鄉裏的農夫,信了流言,覺得這些異域作物壞了白鹿原的地力,想要毀去它們,萬萬不敢害任何人性命。


    親自將這幾人拿下的韓敢當提議道:“任君,一般人可沒膽子招惹列侯,幕後肯定有黑手,不如打個半死,送去霸陵縣裏,將主使揪出來!”


    任弘卻搖頭,這種事,不是上個公堂就能解決的,至於幕後黑手,他猜都猜得出來,還用查麽?


    “霍夫人啊霍夫人,半年了還不肯放過我,你可真是記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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