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鴻臚,作為鄒魯大儒,當韋賢早聽說典屬國在任弘提倡下,在鼓搗一幅萬國輿圖,準備冬至日大朝時獻上去,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這是想要證明鄒衍之說啊!”


    漢代儒生的世界觀,都濃縮在尚書中的《禹貢》裏,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這就是中國。


    在禹貢裏,以中央之國為中心,一層層往外劃分了五服,每服五百裏,反正兩千五百裏外就是世界盡頭的荒服,盡是蠻夷流沙,中原是孤獨而又唯一的文明之邦。


    然而,這種在韋賢看來完美無缺的天下觀,卻在武帝朝遭到了現實沉重的一擊。


    始元六年(前81年),在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們專門花了半個時辰,和禦史大夫桑弘羊討論天下觀,被桓寬寫成了《論鄒》一篇,篇幅很短,兩段話就完了,因為這場辯論,是賢良文學輸了。


    桑弘羊所持的,是鄒衍的大九州說:“鄒子痛疾晚世之儒,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列士。”


    意思就是,你們這群儒生隻知道守著一畝三分地,在小小閭巷裏過日子,讓我老桑來告訴你們,世界有多大!


    在大九州之說裏,所謂中國,不過是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隔著大海與蔥嶺等高山,外麵的世界還有八個與中國差不多大小的地域。而隔著難以跨越的八極和大瀛海,還有更大的九州。


    禹貢說與大九州說在那場辯論中針鋒相對,最終是賢良文學落了下風。


    時代變了,不同於閉塞的文景之世,武帝派遣諸多漢使對外界進行探索,傳迴的消息都支持大九州說:西域的麵積跟中原一般大小,蔥嶺以西,有許多前所未聞的大國,有文字、錢幣、禮樂,出了合浦徐聞港沿著海岸行駛,確實是連綿不絕的大陸。


    大漢並不是孤獨存在於世的文明國度!這好比後世發現了外星人,震動朝野。


    桑弘羊將記錄、奏疏一一翻出來打臉,汝等不是說什麽“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麽?這可是一位位漢使用腳步丈量,用刀筆記錄的,無從反駁!


    賢良文學隻能硬杠,靠轉戰打滾歪樓敷衍過這個問題,最後在記述時也寥寥數筆,沒頭沒尾的。


    桑弘羊倒台了,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賢良文學也意識到,目光局限在兩千五百裏的五服說破綻百出。


    《書》博士一籌莫展之際,《禮》博士卻站出來救場。


    萬幸,五經裏對天下觀的描述是不太相同的,除了《尚書》的五服,《周禮》中還有一種九服說——將世界邊界擴展到了中國之外四千五百裏,也不提荒服了,最外圍的叫做“藩服”。


    亡羊補牢之下,窟窿勉強補上了,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典屬國幾十年來都是漢使掌權,支持大九州說,他們要製作《坤輿萬國全圖》,將可以駁辯曲解的文字變成定格的輿圖,大鴻臚和五經博士頓時炸了窩,紛紛出言反對。


    很可惜,大家分屬不同單位,反對無效。


    韋賢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典屬國去,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圖稿完成,交付石渠閣檢驗。


    好在那輿圖一打開,他們就揪住了一個破綻!


    “中國為何不在輿圖正中!西安侯,你這是何意!”


    韋賢身後,歐陽尚書博士夏侯勝再度指出了這個問題,此人質樸守正,簡易而無威儀,極喜洪範陰陽之說,上綱上線倒也挺厲害。


    “昔日鄒衍非聖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西安侯,你也欲如此麽?”


    夏侯勝身後,幾位博士弟子也開始陸續起身指責。


    中國不在中,這是無法接受的事,敢這麽畫,簡直是在挑戰尚書,挑戰周禮,挑戰所有儒士的底線。


    倒是典屬國那邊,從蘇武到幾名曹吏,都麵含微笑,視對麵的斥罵如無物,這上麵的問題,任弘早就跟他們通過氣了。


    朝廷也知道典屬國和大鴻臚兩個機構一貫不對付,怕他們打起來把石渠閣拆了,今日特地派了宗正劉德來打圓場,劉德連忙製止道:


    “大鴻臚、夏侯博士,勿要著急,且先聽西安侯解釋。”


    宗正劉德雖也學詩書,但他真正的興趣卻是黃老,收集到了淮南王劉安令門客編撰《淮南子》一書,這淮南子作為黃老道家遺作,也支持大九州說。


    淮南王的門客們膽子比鄒衍大多了,直接宣布四海之內的整個世界,東西有二萬八千裏長,南北二萬六千裏長!還專門為那些尚未能探明的大陸取了名。


    但即便如此激進,淮南子仍將中國設定為天下正中,所以劉德也奇怪一向機敏的任弘,為何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眾人的反應,全在任弘意料之中,心中暗道:“果然啊,這陷阱一挖一個準。”


    埃及,兩河,中國,哪個古典文明,不曾以自己的視角看世界,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呢?


    所以漢人根本不會關心地球是不是圓的,反正渾天說裏,它就是圓圓的雞蛋心,除了天官們在吵吵外,一般的讀書人根本就不想管此事。


    他們最關心的隻有一件事:“我堂堂天朝上邦,赫赫中國,居然不在天下正中!?”


    這思維根深蒂固,再過兩千年都沒啥變化,明末時,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獻世界地圖給大明皇帝,就故意將子午線向西移動170度,使中國正好出現在《坤輿萬國全圖》的中心。


    一個歪果仁都明白的道理,任弘豈能不知?


    麵對質問,他長作揖:“諸位且聽弘一言,中國,當然在這天下正中央!”


    “至於這圖上為何不在,隻因漢使往西邊走了太遠,都走到距長安一萬一千六百裏外的安息去了。”


    “反倒是東邊鮮少涉足,出長安數千裏便是大海,雖知樂浪海中有倭人,卻從未有人去過,再往外還有什麽邦國,全然不知啊。”


    任弘無奈地訴苦道:“大鴻臚、宗正、太史令,這輿圖上麵每一個邦國,要麽是漢使親自抵達的安息,要麽是在當地聽聞的犁軒、身毒,距離長安多少裏,出了徐聞港船行幾日,都在附錄的簡牘裏記述得清清楚楚,皆取自前人。”


    “吾等總不能為了將東邊的地域填滿,便胡亂添加,欺騙天子吧?所以隻是將已發現的地域畫出來,若是諸位覺得不對……”


    任弘笑道:“不妨效仿終軍,主動請纓,作為黃門使者去倭國探訪探訪?”


    一聽此言,韋賢和夏侯勝就發覺自己上當了,眾博士弟子也麵露難色。


    麵對已經無從辯駁的大九州之說,賢良文學有一種理論:“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何必去探查?”


    這意思就是,我管你世界有多大。


    出了禹貢九州範圍,《春秋》沒提及的,都是無用之地,完全可以當做不存在。別說域外了,就連已設置郡縣的交州,其實也是應該放棄的!


    所以他們非但不會主動請求為使,甚至還不斷阻止朝廷派遣黃門使者去探索南海中的異域,生怕那裏的珍奇異獸、珍珠玳瑁讓皇帝著迷,又多生事端。


    可如今,任弘卻在這地圖上布下了一個陷阱。


    不去探索,就無法證明中國當真在天下之中。


    見嘈雜的博士弟子們忽然都閉嘴了,任弘卻笑道:“怎麽,昔日孔子尚且欲乘桴浮於海,至九夷之地,如今卻無人願意一探?在這輿圖之上,一丈將近萬裏行程,諸君若能在陸上海上探明這麽遠,便迴來向天子複命,典屬國自能將發現的地域添上去,如此便能證明中國確實是天下之中!”


    夏侯勝強辯:“孔子說的是天下無道,如今是有道之世,自不必如此……”


    最後還是劉德打了圓場:“西安侯所言不差,未能探明的地域,確實不能胡亂畫上去。但大漢不在天下正中確實不妥,不如在製作最終的輿圖時,加長一丈,樂浪海以東統統留白,待日後使者去了倭國,再添加不遲,何如?”


    蘇武頷首讚同:“就依宗正說的做。”


    任弘也沒有繼續追擊刁難,他們今日的目的是讓輿圖通過石渠閣檢驗,反正這坑他是給儒生們埋下去了。


    關東儒士的大本營有二,一是魯地,二是齊地,皆靠近東方海濱,日後這輿圖傳出去後,說不定還真有人為了證明中國在世界中心,毅然出海。


    探索發現不一定完全出於利益,也得有信念在支撐,大航海時代歐洲人最念念不忘的,除了找到遍地是黃金的中國和印度,還要聯絡信基督的“長老約翰國”。


    任弘相信,這世上讀儒經者十數萬,還真有幾個為了證明心中的“道”而不畏犧牲的醇儒。


    論語裏孔子那句“乘桴浮於海”,也許會被某個新學派曲解,變成齊地大航海時代的契機也說不定……


    說不定幾百年後,靠著這股勁頭,還真有人楊帆繞了一圈,完成環球旅行呢。


    “想要證明中國是天下中心麽?”


    看著儒生們憤憤不平的模樣,任弘露出了得計的笑:“如果想的話,那就到海上去找吧!”


    ……


    在“中國為何不在地圖中央”的原則問題解決後,眾人才能好好查驗一下輿圖。


    卻見大漢十三刺史部用淡淡的土黃色描繪,每個郡都用細線描繪出來。匈奴則是粉紅色,蔥嶺以西安息、大月氏各國則是淡綠色。山脈以寫景法描繪,用淡綠色勾勒,河流以雙曲線繪寫,海洋用深綠色畫出水波紋,海岸線、河流走勢與過去的地圖十分不同。


    接下來的時間裏,太史令和大鴻臚、博士們開始議論細節,地圖上描繪的每一個國度,都對照附錄的簡牘。


    簡牘是典屬國花了一個月時間整理而出的,詳細記載了各國的位置、裏程,風土人情和特產,統統有據可查,博士們挑不出任何毛病。


    直到檢索到最地圖西麵時,他們才找到了一個先前極少記載的國度。


    “大秦?”


    劉德眯著眼瞧了半天,發現此國在安息、條支以西,西海之中,幾乎占據了每個島嶼和海灣,幅員十分遼闊,用醒目的淡紅色描繪。


    “西安侯,這大秦是何方國度,過去鮮少聽聞啊?”


    任弘笑道:“是翻了不少使者記載找出來的,孝武皇帝時,出使安息歸來的使者說起過,但隻得其名,未知其實。”


    這句話任弘真沒撒謊,漢使就管羅馬叫大秦,也不知為何。


    下一句,才是騙人的,這便是任弘在地圖上埋下的第一個陷阱。


    “弘先前在西域,引來粟特商賈投靠大漢,頗得其傳聞,故方知大秦國內詳情,之所以要製作輿圖,便是為了讓天子知曉此國。宗正、大鴻臚、太史請聽我細細道來。”


    任弘指著地圖道:“大秦國以在海西,亦雲海西國,距長安越一萬五千裏。其地方廣袤數千裏,有四百餘城,其兵強將廣,窮兵黷武,小國役屬者數十。以石為城郭,列置郵亭,律令甚嚴,有鬆柏諸木百草,食麥。”


    這時候有博士在後麵議論:“大秦,與那秦朝有何關係?”


    有人道:“應隻是音譯,你看那樂浪郡以南的三韓,與潁川韓國有何幹係?”


    任弘抬起頭來:“不,這海西的大秦國,與被高皇帝覆滅的秦朝還真有些瓜葛!”


    “什麽?”在場眾人皆驚。


    任弘嚴肅了起來,看著眾人,披露了這件令人心驚的事:“粟特商賈言,其人民皆長大平正,有類中國。追溯其淵源,據說是百年前,有秦人白馬將率眾數千西行,與安息同擊條支,以其眾王海西,變服,從其俗,以長之……”


    “但為不忘二世覆亡之恥,彼輩仍稱大秦,日夜練兵征伐四方,欲達九州而方瀛海,牧蠻族而朝萬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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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世界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終有一日,魔王會降臨於這個世界,魔王的麾下,有七尊恐怖的魔頭,他們,將帶給這個世界絕望的黑暗。


    明明是玄幻文,我開頭客棧他開頭也客棧,我開頭西域他開頭也西域,我書裏有穀蠡王他也有,嚴重懷疑是抄我的,大夥幫我去瞅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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