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霸陵縣城的路上,王奉光盛情相邀,請任弘坐在他的馬車上同行。


    別看王奉光已經難到要賣田的程度了,可他的軺車依然十分奢華,車輿以上好的漆塗過,器件鎏金錯銀,頂上的車蓋也很新,顯然是剛換過不久。兩匹上好的河西肥馬拉著車緩緩奔走,顏色純黑,皮毛油亮,估計有專門的馬童照料,養這麽肥,絕不可能隻吃草料。


    任弘養蘿卜故而知曉,維持這樣一輛軺車和兩匹好馬,一個月也要三千錢吧。


    王奉光倒不怕任弘笑話:“西安侯,我好歹掛著關內侯的名頭,裏子再怎麽空,也是自己才知曉。可若是麵子上不裝點一二,叫旁人瞧出我車駕的寒酸來,恐怕更為人所輕啊。”


    任弘不置可否,卻問道:“王兄,你與那皇曾孫,是如何認識的?”


    王奉光道:“皇曾孫雖在掖庭中長大,但他在宮裏待不住,十四五歲便時常出宮,上下諸陵,周遍三輔。他好仗劍遊俠,喜歡騎馬奔馳,對鬥雞更是樂此不疲,有一次路過霸陵時與我鬥雞,故而相識。”


    哦,原來是“雞友”啊。


    任弘瞥眼看王奉光這大腦袋裏全是雞,估計也不會有政治投機的心思,還真是撞大運了。


    “你莫非就是鬥雞便輸給了他,才被逼得賣田?”


    “西安侯不太懂鬥**。”


    一說到鬥雞,王奉光一改先前的諂媚,整個人都變得自信起來:“三輔五陵最愛鬥雞,世家子弟富人往往養雞互搏,先在市中尋找好場地,樹立一雞冠狀的華蓋,招攬眾人來圍觀。”


    “主持鬥雞的是鬥雞翁,兩隻雞在鬥雞翁唆使下,昂首怒目,相向而對,決戰廝殺,鮮血橫飛。流血倒地不起,或潰敗逃跑的一方輸。但兩雞相鬥時經常難分難解,如果相鬥時間太長,還要用水噴之以使其清醒振奮,重新投入戰鬥,好的鬥雞一隻值數萬,甚至十萬錢!”


    “而旁觀的眾人,則在地上一左一右兩個樽盤中放錢,贏的一方盡得兩盤金錢,再按照所投多寡分予投對的人,剩下的就歸雞主所有。”


    所以王奉光鬥雞能輸幾十萬,這是衝動之下砸了多少萬?


    大漢朝是真沒有太多娛樂消費啊,閑錢要麽用來買地,否則隻能往鬥雞鬥狗和走馬上可勁的造。


    任弘輕咳道:“王兄,說重點。”


    王奉光扼腕後悔道:“那皇曾孫自己倒是養不起鬥雞,但每次圍觀,都能猜對是哪隻雞贏,往往賺走不少小錢。我最初隻是奇其眼光獨到,同他喝了幾頓酒,幾年下來發現他為人頗有俠義之氣,故而與之結交。”


    “可惜啊,上次皇曾孫勸我勿要與那杜穉季相鬥,說我的雞必輸,我當時喝了酒,被那遊俠兒一激便應了戰,杜穉季下注四十萬,我堂堂一個關內侯豈能輸了他,也下了四十萬。”


    原來這就是他賣地的前因後果。


    “又沒立字據,你就不裝酒醉賴賬麽。”任弘笑道。


    王奉光一下子就嚴肅起來了,義正辭嚴道:“西安侯,我王奉光雖然給先祖丟人,但有些東西卻沒丟。”


    “首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時,信也。這便是真正的鬥雞,雞亦有信,何況是人?若我連信都沒了,即便頂著一個關內侯的名義,在長安京兆也再混不下去了。”


    “玩笑話,王兄勿怪。”任弘告了罪,看來這王奉光還是有個優點的,不過長安周邊的豪俠,已經囂張到敢把落魄的關內侯當豬宰了麽。


    王奉光卻又說起那皇曾孫為何會跑到霸陵來。


    “他新婚不久,便帶著新婦遊五陵,一遊便是一個月,據說還去到了大河邊的龍門,繞了大一圈迴來,下一站還要去下杜,最後才迴長安,夫妻甚是親愛。”


    說起這件事王奉光就遺憾:“可惜了,先前也沒料到皇曾孫會對妻子如此好,若非吾女已早早許了人,當初就該收他做婿……”


    說好的雞友,還想做人丈人?任弘又瞥了一眼王奉光的大腦袋,不過那皇曾孫應該比自己還小些,這年齡倒也合適。


    說起來,王奉光之所以急著用錢賣地,除了還債、準備朝覲外,也要為女兒湊嫁妝,說起女兒王奉光就頭疼,隻求這一次婚娶能夠順順利利,千萬別出岔子。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卻見通往霸陵縣的路上來了一騎,卻是奉王奉光之命先行迴去準備宴饗的老家丞,他還沒到跟前就驚慌得滾落下馬,跌跌撞撞跑到車前,跪地哭喪著臉道:


    “君侯,出事了!淑女上次許給的那戶人家君子,又……又又卒了!”


    ……


    霸陵縣城位於狹長的漕渠和清澈的灞水之間,人煙雖不若渭北的五陵地區繁盛,卻也是一座京兆大邑,高兩丈的城牆後是整治規整的裏閭,路邊是石壘的溝渠,渠外樓閣相鄰,青色的酒旗迎風而飄。


    當今日霸陵縣的熱鬧卻不在酒肆裏,而在城東甲第裏閭中。


    富人聚居的甲第裏此刻有些混亂,一眾人等堵著巷子,奴仆持棍棒,領頭的幾個男子則披著麻布衣,指著一座緊閉的大門叫罵不已。


    “關內侯王氏的獨女便是不祥之人,許給誰家,誰家好兒郎便會殞命!我家已是受害的第三戶了!”


    鄰裏們大多都在看熱鬧,交頭接耳議論不已。


    這關內侯王奉光的女兒確實很邪門,雖然才十七八歲,但從三年前及笄之後,卻已經許了三戶人家,每每在婚娶前出意外。


    “第一戶是長陵的關內侯鄭氏,成婚前夜那鄭君子飲酒太過,與伴當鬧著玩時頭磕在地上,當場就死了。”


    “第二戶是陽陵呂氏,本就是病著,想要娶過去衝喜,結果聘書才下完就死了。”


    “莫非是日子定了庚寅日,犯了忌諱?”


    在漢人的禮俗裏,庚寅日乃是“妰婦之日”,不宜娶妻,否則夫恐死。


    “都是挑了良辰吉日,可每每都是剛定下日子就出事。”


    “難怪王氏在長陵待不下去,非得跑到渭南來定親!”


    “第三戶便是這霸陵城東徐氏,身體健壯,本是個好男兒,豈料今早卻與人鬥雞起了口角,被一刀捅死了,兇犯也跑了,徐氏抓不住人,便將氣撒在王氏頭上。”


    這比漢初時的丞相陳平還誇張,陳平之妻張氏,五嫁而夫輒死,人莫敢娶,這王氏更加恐怖,隻定親還沒娶過門就出事。


    一次還好,兩次也罷,連著三次都出事,王奉光的女兒已是公認的克夫,如今整個霸陵縣都傳開了,所有人都認為此女不祥。


    “要禍害迴長陵禍害去,何苦待在霸陵。”


    裏正怕事躲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大量輕俠湧了進來,有好事者已跟著徐氏死者的兄弟們起哄,或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或是存了趁火打劫的心思,開始幫他們推攮大門。


    王氏的奴仆驚懼之下沒擋住,容得這些人破門而入,外頭的人叫囂著,說要將王氏女趕出霸陵去!


    然而在天井中,卻有一位青年仗劍而立。


    他年約十六七,唇上有微微的絨毛,穿著一身黃色劍士服,頭上戴赤幘,垂冠,結曼胡之纓,看上去與普通的遊俠兒並無區別,與退縮的王氏家仆一起,構成了王氏內院的最後一道防線。


    “徐氏兄弟,諸位霸陵父老,請聽我一言。”


    青年還在試圖講理,握劍抱拳道:“於理,徐家季子乃是鬥雞與輕俠惡少年起了爭執,被一刀捅死的,事情有因有果,與今天從未出過門的王氏淑女何幹?”


    “於情,我聞詩中有言:庶見素冠兮,棘人欒欒兮,勞心摶摶兮。意思是看見亡夫戴白帽,未亡人亦憔悴消瘦,焦灼不安。王氏淑女得知這驚變後,已在裏麵哭暈了過去。”


    “現在霸陵縣人最應該做的,是坐下來商量死者喪事,請官府追捕懲戒兇手,而不是遷怒到一無辜女子身上!”


    但他這理性的聲音,卻被一陣陣憤怒的叫囂壓住了。


    有好心人勸他:“後生,你不是王奉光子侄親眷,也非其奴婢門客,讓開,吾等隻是將那王氏女趕出成去,省得她給霸陵帶來不幸事。”


    “恕難從命!”


    青年目光堅定,王家淑女素來待人和善,更何況,妻子也在裏頭陪著她,豈能容外人驚嚇?


    他的妻子許平君,也曾有過許給他人,準新郎卻忽然暴死的事,為此平君沒少被掖庭眾人無端數落,可這又幹她何事?也虧得那人死了,否則自己豈不是錯過了佳婦。


    青年甚至在心中暗暗道:“高祖時的陳丞相曾娶連續死了五任丈夫的張氏女,不也好好的麽,還最終封侯拜相,分明是德薄無福消受,何須怪到女子頭上?”


    眼看勸說無果,眾人就要往前衝,畢竟隻是個十六七歲的青年,關鍵時刻心裏那股狹義之氣上了頭,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亮出了手中的三尺寒芒。


    “劉病已客居王兄家中,承蒙照拂,今日王兄有難,自是有難同當,若誰要硬闖,這院中,恐怕就要伏屍二人,流血五步了!”


    不管是一時氣憤的死者家屬,還是來趁火打劫的遊俠兒,眾人倒也沒人想挨劍,見其亮了劍,一時間你看我我看你,有些遲疑,隻仗著人多,仍緩緩向前逼近。


    正在這時,外麵卻傳來一聲震得人耳膜都顫的大喝:


    “繡衣直指使者任君在此,誰敢械鬥鬧事!”


    ……


    ps:第二章在下午,第三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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