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向漢確實很下本錢,過去一年裏,他役使樓蘭人,在樓蘭城裏新修了一個寬敞的塢院,卻不是讓自己享受的宮室,而是專供漢使休息的驛站。據說隻要吏士需要,甚至還能幫忙招來胡妓。


    很可惜,任弘在龜茲城招過一次了,這會並不需要。


    “任君,水夠燙了麽?”


    盧九舌十分殷勤,主動為任弘跑腿,燒水倒入木盆地。


    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任弘知道,老盧肯定是眼紅韓敢當跟自己去烏孫、輪台分到的功勞了。


    “你在龜茲城裏替我尋來粟特人,吾等方知龜茲王與匈奴人勾結,在向典屬國上功時,我自不會忘……”


    “多謝任君!”


    “好了好了,別倒了,哎喲,燙,燙!”


    盧九舌一高興,開水倒得多了,燙得任弘直咧嘴。


    等盧九舌退下後,任弘試探著往燙水裏伸著腳,思索今日伊向漢的請求。


    “伊向漢寧願將樓蘭的軍事、外交之權交給大漢,也不願意迴頭做鄯善王的臣子啊。”


    雖然任弘沒有當場答應下來,但這種態度,卻是值得鼓勵的。


    樓蘭從劫殺漢使的急先鋒,到臣服於漢的外諸侯,數百年間,與中原聯係越來越緊密,幾與敦煌融為一體。最終在北魏時設鄯善郡,直接由中央派官吏管理,這是曆史進程。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到唐代時,樓蘭城就因孔雀河改道,成了一片死地,徹底被廢棄,玄奘路過此地時,已是人去城空。


    但樓蘭的郡縣化也是西域統一於中原的縮影,到盛唐時,龜茲、西州等四鎮,人丁興旺,漢胡一體,已與中原城市無異。


    而西域諸邦對中原文化的向往,較如今的鄯善王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拿到大唐綠卡,一大批真正的自幹唐層出不窮,安史之亂時紛紛踴躍勤王,為唐戰死沙場。


    在那之後千餘年,西域的曆史卻完全走上了另一條道路,漢唐留在這裏的痕跡一點點淡去,隻剩下漫天黃沙中堅守的古城何烽燧,以及偶爾拾取到的鏽蝕錢幣。


    所以任弘覺得,不妨將這進程,提前一些,不必等到樓蘭快毀滅時再與中原喜結連理,十年之內,他就可以將這事辦了。


    “等我迴到長安,可以將伊向漢這態度稟報給典屬國知曉。一步步來,先派遣一名校尉入駐樓蘭,依靠樓蘭的人力,在羅布泊邊擴大屯田。”


    在西域,上遊地區屯田要小心謹慎,因為大量農業用水會讓河流縮減甚至斷流,下遊河口就不必擔心那麽多了。


    這其實是桑弘羊之策,他當年提議在輪台以東屯田,置校尉三人分護,各舉圖地形,通利溝渠,益種五穀。每年秋收時有了餘糧,就增派一批移民來,慢慢擴大屯田規模,修築亭障,沿著孔雀河連成一串。如此,才能牢牢控製西域北道。


    “樓蘭,再加上渠犁、輪台、它乾三地也分駐校尉,各統屬一千名軍民屯穀,漢朝版的安西四鎮就成了,保護北道,讓匈奴無法南侵。”


    有了北道遮蔽,南道可以實現去軍事化,所以在任弘的計劃裏,鄯善並非軍事基地,而是一座……


    “絲綢之路經濟帶示範城市!”


    ……


    到了次日,離開樓蘭後,一行人繞過羅布泊後向東行進。


    白龍堆依然難行,鹽堿地硬如頑石,幾乎見不到活著的植物,哪怕是沙漠之舟駱駝,也會走得四蹄流血。


    更讓人難受的是,任弘一路上時常能看到了一些新的墳塚,裏麵葬著的都是趕赴渠犁馳援的漢軍士卒,因為疾病物故於半道,任弘學著傅介子的樣子,隻要看到了,就上前下跪祭拜一番。


    萬幸,這次使節團吏沒有人再被馬踢到意外身死。


    而當他們出白龍堆後,前方的阿奇克穀地卻不再荒無人煙,昔日一座座被廢棄的無人烽燧,重新入駐了漢軍,每燧五到十人,養著馬匹和幾頭山羊,還在烽燧外種了地和菜圃,以人畜糞便肥田,一邊候望警戒匈奴人的遊騎,一麵起到了驛站的作用。


    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時值六月中,穀地裏草木茂密,百花爭豔,任弘囑咐每個人下馬行走時,都要將褲腿牢牢紮緊,以防冰草蟲再度害人。


    他們花了數日時間穿越穀地,抵達居廬倉,明日就要翻越三壟沙了,在居廬倉外宿營時,閑來無事,趙漢兒坐在篝火邊,為眾人吹起了胡笳,曲調有些孤獨和憂傷。


    這時候盧九舌卻現,在烏孫人圍攏的篝火旁,那個在龜茲城時,被匈奴人射傷,卻為趙漢兒所救的女護衛阿雅,總朝吏士這邊看。


    隔了好久,她才站起身來,大步朝盧九舌走來,對他說了一句話。


    盧九舌被嚇了一大跳,臉色煞白往後退,半響才反應過來說的不是自己,頓時哭笑不得。


    他連滾帶爬跑到正在吹胡笳的趙漢兒旁,指著阿雅道:“她說,你是強壯的戰士,射術又好,所以想給你生個兒子!”


    “啊?”趙漢兒聽呆了。


    “反正就是這意思。”盧九舌幸災樂禍,烏孫女人的求愛方式如此簡單粗暴。


    趙漢兒抬起頭看著阿雅,她是典型的烏孫女戰士,頭剃了一半,嘴上還掛著金環,若趙漢兒是個真正的匈奴人,或許就愛這樣的女人,可趙漢兒審美卻不同。


    他拒絕了:“我有意中人了。”


    阿雅倒是沒有一怒之下拔刀砍向他,隻有些恨恨地走了,倒是韓敢當等人卻圍攏過來,八卦地看著平日裏總悶聲不出氣的趙漢兒:


    “歸漢,你的意中人是誰?”


    “吾等怎麽不知。”


    任弘開始猜測:“莫非是在鄯善期間,認識的胡姬?”


    趙漢兒一開始懶得搭理眾人,最終坳不過他們,才揭露了謎底。


    “什麽,宋助吏的女兒!?”


    韓敢當張大了嘴,一下子想起來了,前年破虜燧之戰後,他們幾個人跟著任弘,去給死在匈奴人刀下的宋萬宋助吏家人送喪事錢,確實在宋家見到一個小女子。


    那女子身形嬌小,穿戴著一身粗麻孝服,哭得梨花帶雨,向他們下拜道謝時輕聲細語。


    韓敢當恍然,笑容變得曖昧起來:“老趙啊老趙,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難怪在破虜燧時每逢休沐,你便跑得沒影了,竟然是去宋家院子外吹胡笳去了?快與我說說,汝二人到哪一步了?”


    趙漢兒下一句話讓他更驚了。


    “已商量著婚嫁之事了。”


    “啊!這麽快就成了!“


    “若是成了,我還能在此?”


    趙漢兒默默收起胡笳:“她倒是不嫌我,但她家中母親、兄弟卻唾棄我是個……胡人雜種,錢不多,又無好的差事,瞧不上我。”


    “所以你來西域,是為了博功名,好迴去成婚?“


    趙漢兒白了韓敢當一眼。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來西域吃沙子?”


    韓敢當嘟囔道:“我還以你和我一樣,隻是講義氣。”


    任弘不關心過程,卻關心結果:“歸漢,我記得宋助吏之女年紀也不小了,你來西域這一年半,她還在等著?汝二人可有書信往來?”


    趙漢兒淡淡道:“托人去過信,上一封迴信裏說,她家中催她嫁人……”


    “那怎麽辦?”韓敢當騰地站起身來,難怪趙漢兒胡笳聲這麽憂傷。


    趙漢兒卻露出了笑:“她說了,要為宋助吏守孝三年,早著呢!”


    看來是他們瞎操心了,眾人這才鬆了口氣。


    趙漢兒在龜茲城時射殺了不少龜茲人,更矢救下了瑤光公主,追擊戰中更是大顯身手。任弘決定,在向典屬國上功時,讓他功勞與韓敢當並列,應該能增秩數級,哪怕趙漢兒不願為官,也有許多賞錢。


    出玉門時,二人縱有破虜燧之功,也不過是微末吏卒,而歸來之事,積累的功勳,足夠當上中層軍官了,這也算改變命運了吧。


    任弘暗暗打定主意:“我這在西域這一年多時間,韓、趙二人幫了我太多,即便朝廷賞賜的錢不多,我也要想辦法,讓他們也變成趙百萬、韓百萬!”


    如此想著,任弘宣布了一個讓眾人歡唿的好消息:


    “等到了敦煌城,吾等休息三天,家在敦煌者,大可迴家去看看!”


    ……


    “我空著手爬都吃力,傅公和三千士卒扛著武剛車,究竟是怎麽爬過來的?”


    次日,任弘吃力地登上三壟沙第三座沙丘頂上,越覺得那是個奇跡。


    待到他們過魔鬼城,抵達榆樹泉時,這裏已建起一座巨大的障塞,名為榆泉障,是“大煎候官”的駐地,旁邊甚至還有一個小集市,卷青眼的粟特人聚集於此,等待每個月一次的絲綢貿易。


    一切都那麽熟悉,但也有很多變化,一度死寂的絲路,再度繁榮起來。


    任弘還看到一些在他們前抵達的西域諸邦使團在此停留,等待敦煌郡允許他們進入玉門,前往長安朝見天子,每個人的身份都被細細盤查,跟後世過海關似的。


    任弘有傳符在手,不必如此麻煩,直接換了驛馬,沿著修葺過的大道,往玉門方向馳騁而去。


    烈日當空,萬裏無雲,正值旺季的疏勒河直通榆樹泉,而極遠處的阿爾金山上,積雪在蒼天映襯下格外的白。


    在它們之間的,則是一個土黃色的大土墩子,孤零零屹立在世界盡頭的玉門關。


    “這就是母親心心念念的玉門關麽?”


    劉瑤光勒住了馬,看著玉門關,這明明就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關隘啊,但不知為何,離它越近,就越是心潮澎湃呢?


    任弘指著使團中,那幾個原本說說笑笑,可不知為何,遠遠望到玉門關,卻忽然開始止不住流淚的吏士,對瑤光道:


    “因為玉門是大漢的門檻,近鄉情怯啊。”


    從建立的那一天起,作為帝國的西界,玉門和陽關,就被冠上了不同於一般城障的意義,往後兩千年,文人墨客們會賦予它更多內涵。


    而當任弘向來盤查的侯長交上自己的符節後,侯長那黝黑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眉毛高高揚起。


    “君便是任弘任謁者?”


    “你認識我?”任弘看向周圍,玉門關的守卒們聽到這幾個字,也豎起了耳朵,好奇地看了過來。


    侯長大笑:“不止是玉門關,放眼整個敦煌郡,誰還沒聽說過任君之名?任君一人滅一國,為大漢揚威,三歲乳兒亦知也!”


    名聲總是比腳步傳得更快,當年傅介子也是如此啊。


    仔細對照後,符節沒有問題,比六百石的玉門侯官也親自出來,鄭重地朝任弘作揖,請他入關。


    “身子直些,頭抬起來,別給西域的袍澤們丟人。”


    任弘低聲囑咐下去,麾下吏士都收起腹,昂挺胸地踏入關內。


    玉門的數百戍卒燧卒持戈矛站在兩側,目光看向每個路過的人,有敬佩,也有羨慕。


    敬佩他們在西域出生入死,羨慕他們載譽而歸。


    “擊鼓!”


    隨著玉門侯官一聲令下,城頭敲響了金鼓之音。


    任弘記得,他們一年多前出玉門去樓蘭時,身後的玉門關亦有擊鼓相送。


    當時的鼓聲有些悲壯,那是送袍澤出征,黃沙莽莽,他們很可能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而如今,鼓點卻是激昂而歡快的,這是迎英雄歸來。


    不止任弘,使團中的每個人,都是英雄!


    他們帶著來自西域的幾萬裏長風,吹度玉門關!


    ……


    傍晚時分,當任弘從玉門侯官為他而設的宴飲中迴到玉門置驛站裏時,吏士們都安頓睡下了,倒是劉瑤光站在院子裏,負手看著東牆。


    見任弘迴來,瑤光公主與他打招唿:“任君來看,這有詩。”


    任弘過去一瞧,差點沒笑出聲。


    “青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這不就是他當年出關時作的詩麽,怎麽被寫在玉門置牆上了?任弘記得,原先這寫的是某位使者作的另一“日不顯目兮黑雲多,月不可視兮風飛沙”,因傅介子嫌棄太過暮氣,就勒令置嗇夫刮了。


    “好豪邁的詩,不亞於母親教我的《無衣》等軍旅詩賦。”


    劉瑤光卻在一旁誇了起來:“我讀了之後,都忍不住想要再度出關,去西域做一番事業。”


    “確實,這詩應能激勵到所有來到此地,卻心有躊躇的人,隻是還少了點東西。”


    任弘喚來置嗇夫:“置嗇夫,請給我支筆。”


    方才任弘留在了關隘那邊,所以置嗇夫不知道他就是任弘,呈來筆墨後,見任弘要往牆上寫字,連忙阻攔:


    “上吏,使不得!這可是玉門都尉,義陽侯傅公所書……”


    任弘愣住了,啥?老傅比自己還更不要臉,竟然冒名頂替!?


    “義陽侯說是任弘隨軍時所作,那位任謁者已經迴來了,就住在驛站裏……”


    這還差不多。


    “無妨,我就是任弘。”


    任弘大笑,持著筆,在上麵添了三個字!


    ……


    ps:晚上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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