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賢王莫要嚇唬宗年。”


    吳宗年做出被嚇一跳的模樣:“大王應該知道,我怕死,連自裁的膽量都沒有,為漢做間諜?這種會死人的事,我絕不會沾惹。”


    右賢王搖頭:“一個怕死之人會主動持節吸引胡騎追擊?我怎麽覺得吳先生怯懦之下,有大勇呢?”


    吳宗年隻好下拜道:“右賢王明察,我在傅介子使團中是認識任弘,但那時他隻是個小小假吏,每日負責飯食而已,我與其說過的話,不超過二十句,如何與之勾結?”


    觀察右賢王的神情,吳宗年隻能賭一把,賭他和任弘的暗語無人發覺:雖然右賢王十分好學,識幾個漢字,可哪怕是博學的漢人儒者,誰閑著沒事幹將字從左往右橫讀啊,更勿論匈奴人了。


    “我隻是奉命為伊吾王、蒲陰王譯信,絕無半句慫恿。更曾苦勸伊吾王勿要急於攻擊右穀蠡王,先將事情原委稟報給右賢王,彼輩不聽,我有何辦法?以上情形,蒲陰王可以作證,我一舉一動都在他眼皮之下,哪裏敢有貳心。”


    萬幸啊,吳宗年謹慎,先前便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


    見右賢王臉上仍有疑色,吳宗年遂冷笑道:“若右賢王不信我,那便將我縛了殺掉罷。真是可惜啊,我昨日苦思,還想到一個能打擊渠犁漢軍士氣的主意,看來是沒機會獻上了。”


    說完吳宗年就伸出手就縛,右賢王卻來了興致:“吳先生入我右部歲餘,終於願意給我出個計策了?且說來聽聽。”


    吳宗年看了看左右,靠近右賢王低聲道:“四麵楚歌!”


    就這樣,吳宗年在帳內給右賢王講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關於高皇帝與西楚霸王項羽的戰爭和恩怨。


    “垓下之戰,項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但依然不能破楚軍營壘。這時候淮陰侯韓信出了個主意,讓漢軍中的楚地人四麵皆唱楚歌。”


    “這讓項王大驚,以為漢已全取楚地,是故楚人多也。而楚軍士卒聽到楚歌,亦各念其家,再無戰心,楚軍遂潰,項王僅帶著八百騎突圍而去。”


    右賢王才二十出頭,正是喜歡英雄熱血的年歲,方才聽得入神,見吳宗年停了,連忙催促道:“之後呢?”


    吳宗年卻打死也不說了:“今日隻說楚歌,後來的事,待明日再說罷……若我還有明日的話。”


    他咳嗽一聲:“我的計策是,右賢王不如將那些從烏壘送來,關押在山國的漢軍俘虜召集起來,也有數十人,讓他們入夜後去渠犁城下,跟著我唱漢歌,歌名《戰城南》!”


    吳宗年打著節拍唱了起來:“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


    他解釋道:“此孝武年間頻頻征召士卒遠征,民間百姓為在戰場上的陣亡將士所作鐃歌。最關鍵的是這兩句,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


    “意思是在橋梁上築了烽燧,那南北兩岸的百姓將如何往來?若是無人收獲莊稼,就是想成為忠臣,保衛家國都無法實現。朝行出攻,暮不夜歸,邊塞烽燧戍守的士卒聽聞此歌,常常哭泣思家,再無戰心。”


    說完他看著右賢王,捋著胡須,一副狗頭軍師的自得模樣:“右賢王以為,我這計策如何?”


    “不錯,妙計。”


    右賢王的迴答很敷衍,講真,他對這“四麵楚歌”之計倒沒表現出太大興趣,反而更想知道項羽後來如何了。


    項羽的故事,很對匈奴人的脾性:白天騎最烈的烏騅馬,晚上騎最美麗的女人虞姬,力拔山兮氣蓋世,角抵摔跤功夫也很厲害吧?性格快意恩仇,將仇人的城市一把火燒盡,再動不動來一場屠城,毀滅點文化古籍……這簡直就是每個匈奴人夢想的生活。


    “真壯士哉!”


    被一個匈奴人引為知己,這大概是項羽被黑得最慘的一次。


    其實右賢王也沒有吳宗年為漢做間諜的確鑿證據,方才隻是試探他一下。


    即便確有其事,右賢王都有點不舍得殺吳宗年了。


    他對中原有十分濃厚的興趣,當然了,並不是向往和學習,而是想要了解自己的敵人。


    殺了吳宗年,就少了一扇了解中原的窗戶,除了吳宗年,那些嘴笨的普通降人,能給他講這麽有趣的史事?


    也罷,隻需要在這場戰爭剩下的時間裏,讓吳宗年就好生待在大軍中,死死被人看著,哪都別想去,他想做間諜也沒機會。


    右賢王便笑道:“是我誤會吳先生了,不過先生這一計策,恐怕用不上了。”


    “因為從始至終,我就沒想要打下渠犁!”


    更何況,若少了吳宗年,右賢王那些自以為絕妙的籌劃,衝誰炫耀呢?


    看到吳宗年麵露驚愕,右賢王十分滿意,他站起身來,掀開了氈帳:“吳先生隨我來,我帶你看一樣東西!”


    ……


    吳宗年小心翼翼跟著右賢王,這是匈奴人紮在山麓南邊的營地,營中隻有三四千人,既保障著從山國退迴右地的後路,也要偵查樓蘭方向的動靜,提早發現漢軍援兵。


    而當他們登上哨樓,往東眺望時,吳宗年卻看到了讓他心驚肉跳的一幕!


    卻見遠處的山國隘口,一支騎兵正緩緩翻過山路,沿著山坡蜿蜒而下,進入草木稀疏的荒原。


    那大概是來自右賢王庭,經車師國(吐魯番)南下的生力軍,他們源源不斷,每個人都背著弓矢,坐騎膘肥身健。


    連續過了兩刻都沒過完,吳宗年算了算,起碼有五六千人。


    右穀蠡王有四五萬部眾,騎從近萬,而右賢王的實力,至少是其三倍。


    右賢王的領地十分龐大,從巴裏坤大草原延伸到烏裏雅蘇台,廣袤五千裏,新來的騎兵加上原先在營中的,人數上萬,竟不顧損耗,將其麾下小半兵力調到西域來了!右賢王想幹什麽?


    “不必意外,漢使能向烏孫求救,玉門能派遣援兵,我的王庭離此更近,就不能增兵麽?”


    右賢王的聲音響起:“其實不管是漢使,僮仆都尉,還是伊吾、蒲陰諸王,所有人都料錯了一點。”


    “他們以為,我答應打這一仗,隻是為了應日逐王、右穀蠡王之請,毀掉鐵門,奪迴渠犁。”


    “而一旦傅介子帶軍抵達,這場仗就會結束,吾等就必須撤離。”


    “但殊不知,我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渠犁和鐵門。”


    “而是傅介子,以及兩千漢軍援兵的頭顱!”


    右賢王哈哈大笑:“我的斥候來稟報,說傅介子已率軍抵達樓蘭,右穀蠡王若能南下投降他,反倒是好事。這會讓傅介子以為,右地大亂,諸王已是一盤散沙,愈發驕橫,還得分出一部分人看管降人。”


    “而明日,伊吾王、蒲陰王就會奉命調頭,繼續去圍困渠犁。”


    右賢王洋洋得意,指著剛剛抵達的大軍道:“吳先生,設想一下罷,當傅介子帶著援兵,疲憊地趕到渠犁時,他們要麵對的,可不止是伊吾王、蒲陰王的四千雜騎。還有埋伏在附近的右部上萬精騎,從其側麵衝殺而來!”


    他高高舉起雙手,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場景:


    “覆滅兩千漢軍,殺死一名大漢列侯,而且還是威震西域的傅介子。天佑右部,這將是又一場浚稽山大捷!”


    “此戰之後,我的威望,將超過左賢王,而西域也將明白,誰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


    ……


    而同一時間,山國以西四百裏外,右穀蠡王在猶豫許久後,終於還是帶著所剩不多的部眾,重新調頭北上,來到了渠犁西麵的孔雀河邊。


    水聲激激,蒲葦冥冥,這便是漢使約他相會的地點。


    他們遠遠望見,對岸亦有百餘人,有烏孫也有漢兵。河中央是艘稍大的胡楊木船,鐵錨拋入河中,穩當當地停在那,靠匈奴人這邊的河岸上泊著一葉小舟。


    “漢使何在?”


    右穀蠡王讓譯長高聲唿喊,他臉色不太好看,畢竟自己會從六角名王落魄到今日有家難迴,全拜任弘所賜。


    “在此!”


    一個手持旌節的男子正站在河中央的船上,朝他們揮手。


    那就是任弘吧?右穀蠡王真想開弓將其射死,隻可惜河水太過寬闊,根本射不到去。


    船上的漢人譯者開始大聲給匈奴人講明規矩:“右穀蠡王可以帶一名會劃船的侍從,一名譯者過來,但不得攜帶兵刃。”


    右穀蠡王猶豫片刻後,還是當著眾目睽睽的麵,解下了自己腰間的直刀,高高舉起,將其插在河岸,旋即登上小舟。


    當然,貼身的匕首是不會交出來的,萬一事情不對,他還能挾持漢使。


    小舟緩緩駛到河心,繩索拋了過來,右穀蠡王的侍從將其接住,把舟係在大船一側。


    而當右穀蠡王帶著譯長爬上船後,方才背對他們的漢使才轉過身來。


    卻見這漢使二十出頭,身高八尺,容貌俊朗,一表人才,臉上洋溢著友善的笑。


    匈奴譯長登時一愣,旋即大叫道:“右穀蠡王,小心有詐!”


    “此人不是漢使,而是在漢使身旁捉刀的小衛士!”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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