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白銀萌人在梧桐下加更2/10)


    ……


    五天後,在距離龜茲以西五百裏的姑墨城郊,日頭正辣。


    劉瑤光坐在草地上,摸著髒兮兮的脖子發愁不已,卻詫異地看到,任弘竟在休憩的林子裏,繞著一株即將開花的樹摸來摸去,興奮難耐。


    “這真的是蘋果樹啊。”


    任弘卻顧不上旁人眼光了,繞著這幾株樹走了幾圈,瞧那葉片的形狀,再聞聞含苞待放的花蕾,確定這就是野蘋果樹無疑。


    姑墨國便是後世的新疆阿克蘇市,以盛產蘋果而聞名,糖心極甜,最重要的一點:它是任弘愛吃的脆蘋果!


    中原也有原始的蘋果,這會稱之為“柰”(nài),敦煌郡亦有種植,任弘嚐過,但很遺憾,是他毫無興趣的綿蘋果,個頭小,味道也不甜。


    雖說這年頭新疆野蘋果個頭也不大,且有些酸澀,但若能引入栽培,也算多了種口味。


    隻可惜,現在才三月中,花都沒盛開,哪來的果子?隻能等日後再說了。


    任弘發現野蘋果的興奮勁很快就過去了,望向遠處的姑墨城,他們還有正事要做。


    “其實姑墨國人眾也不少,兩萬多人,勝兵三四千,遵從於烏孫,每年都要給昆彌送些糧食、細氈細褐等物,作為貢品。我與萬年去時路過此地,姑墨王對吾等十分恭敬。“


    太陽將劉瑤光的臉蛋曬得跟紅蘋果一樣,任弘給了她一頂氈笠,配上皮服和烏孫人的高幫皮靴,穿戴起來像一位西部女俠。


    “不過按照任君提議,因不清楚姑墨中是否有匈奴使,這城,吾等便過而不入罷。”


    吃一塹長一智,在龜茲吃了迴虧,劉瑤光現在倒是謹慎多了,除了他們二人外,還有任弘帶的韓敢當,劉瑤光帶了一個烏孫女護衛。


    任弘卻問道:“公主,那細氈(zhān)是何物?”


    劉瑤光答道:“便是犛牛細毛所織氈布。”


    任弘來了興趣:“姑墨也有犛牛?我以為隻是距離此地兩千裏之遙的南道婼羌才有。”


    “姑墨便在白山腳下(天山),地勢頗高,自然是有的。”


    劉瑤光將手慢慢舉高,打著比方:“明日開始,吾等便要順著河穀和山坡往上走,穿過冰川的縫隙,攀爬天梯,翻過白山山口再往下走,才能抵達烏孫的夏牧場。“


    任弘若有所思:“那公主路過姑墨時,應該見到其國都北郊的小聚落了罷?”


    “確實有個小村邑,不過十多戶人家,姑墨人說,那是粟特人聚集之所。”


    姑墨南向可通於闐、疏勒,向西向北可翻越天山到達烏孫,東方則是龜茲,地位樞紐,所以也有粟特人的商站和社區。


    任弘站起身來:“可否帶我去瞧瞧?”


    劉瑤光不解:“任君為何要去粟特人的村邑?”


    “那有一位能幫上吾等忙的粟特薩寶。”


    人未慮進,先慮退,多點準備總是好的,這是任弘以為,在西域生存下去的關鍵。


    他笑道:“吾等出龜茲後,先去輪台,又繞了一圈至此,已有十日,若不出意外,那人已從龜茲逃出來了,正好向他打聽打聽龜茲國的近況!”


    “順便……”


    任弘嗅了嗅自己,隔著厚厚的衣裳都能聞到臭味,因為個人衛生太差,這幾天被馬虱子盯得可慘,那些小東西吸完蘿卜的血又吸他的血。


    又看向同樣髒兮兮,渾身不自在的瑤光笑道:“明日便要開始翻越白山,吾等也該沐浴休整一番了。”


    ……


    粟特人在姑墨的聚落,建在姑墨城北郊緊靠山脈的地方,十分偏僻。


    崎嶇的小路被樹林遮蔽,若非任弘知道,他們是穿行西域的商賈民族,還以為這是隱居者的藏身地呢。


    而當四人靠近那村邑時,便明白粟特人為何被趕出城居住,並與其他村邑完全隔離開了。


    粟特人正聚集在村邊的一座土丘上,舉行著詭異的儀式。


    卻見數十名粟特人,都穿著黑疊衣,遠遠圍著土丘繞圈,光腳邊走邊跳,撫胸號哭,涕淚交流,然後又緩緩向後退,望著土丘下拜。任弘和劉瑤光麵麵相覷,他們來得不巧啊,莫非是趕上葬禮了?


    但當他們看清那土丘上的情形時,從劉瑤光到韓敢當,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嫌惡表情!


    卻見一具赤身果體的男屍被放在土丘上的磚台上,仰麵躺著,看上去已經死了很多天,散發出陣陣惡臭。


    更恐怖的是,一群狗,粟特人養的家狗,有黑的也有白的,正圍著屍體撕咬咀嚼,不一會功夫,那男屍已皮肉不全,腿骨畢露!


    而那些方才還痛哭流涕的粟特人,大概是男子的家人朋友,麵對狗食人屍的場麵,卻不怒反喜。


    “我想起來了。”


    劉瑤光低聲道:“姑墨人說過,粟特人有陋俗,專於其聚落旁築一台,每有人死,取屍置至,令狗食之,直到隻剩下白骨為止,我還以為是玩笑話,不曾想竟是真的。”


    烏孫、姑墨、龜茲和中原一樣,皆是土葬的邦族,講究人死歸土,留個全屍,他們連羌人火葬都覺得無法理解,更何況硬核的葬身狗腹?這死法比戮屍還嚴重啊。


    韓敢當瞪大了眼:“難怪先前有粟特人會掘居盧倉大漢將士之墓,原來彼輩對自己人的屍體也如此折辱啊。”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諸位恰恰說反了,真正信奉阿胡拉瑪茲達的粟特,都認為死屍為不潔之物,黑暗進入了身體,才帶來衰老和死亡,任由它與地麵、水、火接觸,會汙染萬靈。所以必須淨化,隻能讓鳥兒或狗食盡。”


    “所以真正的粟特人,絕不會碰死人遺物。這不正說明,那些掘墓之賊,是冒名的雜胡,是附墨城的假粟特人麽?”


    任弘迴過頭,正是刮了胡須後,臉顯得更胖的粟特薩寶史伯刀。


    哪怕史伯刀再三解釋,但劉瑤光和韓敢當還是接受不能,進了粟特人村邑,喝他們的水,吃他們的食物時,都有些遲疑和擔憂,哪怕愛幹淨的粟特人確實將屋舍打掃得一塵不染。


    任弘卻明白,這就是粟特人到哪都受排擠的原因啊。


    聽說不管是於闐還是姑墨,隻要見識過粟特人葬禮的城邦,都毫不留情地將他們轟出主城,偏僻角落一邊呆著去。畢竟這種驚世駭俗的葬俗,在火祆教信徒以外的民族,都被認為是殘忍野蠻,很難讓人接受。


    “難怪火祆教幾乎沒法傳播,就算不講究血統,誰死後願意變成一坨坨狗屎啊?這算不算活到狗身上去了。”


    但這樣也好,雖然擁有財富,卻在西域備受排擠,毫無地位的粟特人,正需要攀附一個能保證他們安全和經商的強權帝國。


    史伯刀先前在龜茲城與任弘接頭時,便告訴他,自己會賄賂守衛,帶著所有粟特人趕著駝隊離開龜茲城,前來姑墨的粟特人聚集點避難。因為史伯刀感覺龜茲要亂,待下去會出事。


    “果然,才出城不久,就聽說龜茲王死了,是因為……”


    史伯刀哈哈笑了起來,湊在任弘耳邊道:“是因為任君召妓不滿,大鬧龜茲引發了他的心疾,忽然暴斃。”


    “這麽說我也和傅公一樣,殺死一個叛漢的胡王了?真得感謝龜茲人,這是大功啊。”


    讓任弘也樂得不行,二人已經十分熟絡了,他拍了拍史伯刀鼓起的肚子:“不過史薩比,那一日,我可是對你的表現十分滿意啊!之後又發生了何事?”


    史伯刀道:“絳賓做了龜茲王,姑翼主政,龜茲戒嚴,城中聚集了兩千兵,彈壓不滿者。又發其餘城邑三千兵東行,與匈奴僮仆都尉一起圍困輪台。”


    任弘和劉瑤光對視一眼,難怪這龜茲國鐵了心投靠匈奴了,原來是發生了一場政變,親匈奴的姑翼掌控權力,但這也意味著,龜茲現在極其不穩。


    “任君不是應該護送烏孫使團去玉門麽?怎麽反來了西邊,用漢人的話說,這不是南轅北轍麽?莫非南下的路也被截斷了?”


    任弘卻神秘一笑道:“若想向東,必先西行,史薩寶,我要托你為我購置幾樣東西。”


    他一樣樣列出清單:“姑墨國不是有犛牛麽?且為我找來上好的犛牛尾三重,得用染料染成赤紅色,明黃色的纓,還要一根八尺的黑漆木杖,材質要好,最好是硬到能透胸而出的那種。”


    史伯刀一一應下,任弘又看向一旁坐立不安,身上癢卻不好意思去抓的瑤光公主道:“還要為這位淑女準備一間幹淨屋舍,足夠的熱水,勞煩了。”


    任弘是知道的,他們夙興夜寐的跋涉,幾乎連歇息的時間都沒有,更別提洗澡了,瑤光雖然亦是“天當穹廬地當床”,不挑剔也從不抱怨,但五天不洗澡,沙裏來土裏去,公主已經忍無可忍啦!


    瑤光感激地看了任弘一眼,如蒙大赦,也不管這粟特村落的葬禮何其可怖了,匆匆起身跟著粟特女子出門而去。


    “老韓,你與瑤光公主的護衛出去周邊巡視,不可大意。”


    任弘連韓膽敢也打發走了,這才對史伯刀低聲道:


    “史薩比,還有一事。”


    “任君請說。”


    史伯刀知道,漢與匈奴正在西域角逐,但對粟特人而言,喜怒無常,又無法提供絲綢的匈奴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貿易對象。


    而這幾個月來,他也嚐到了壟斷大漢絲綢貿易的甜頭,所以寧可拚著犧牲西域北道粟特人生意的風險,也要成為大漢的朋友!對任弘要求,可謂是有求必應。


    “請史薩寶讓粟特人,在姑墨、溫宿、尉頭等城郭國的集市,宣揚一件事。”


    任弘侃侃而言:“龜茲王劫殺烏孫使團,欲扣留烏孫公主、王子,幸有漢使助之,公主、王子得以脫身。而龜茲又派人追殺,幾死矣。”


    “烏孫號稱控弦十萬,西域最強的行國,如今被龜茲羞辱輕慢,若還隻是忍氣吞聲,而尤不敢加兵於龜茲。姑墨等邦每年的貢賦,大可不必再給烏孫,而該轉交給龜茲了!”


    “最後再編個歌謠,在各邦散播。”


    任弘也是人才,拍著手,張口就來。


    “烏孫烏孫,龜茲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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