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頓了漢使之後,姑翼立刻飛馬出城,去往龜茲城東北十裏外一片茂密的胡楊林。


    這林中竟有一大片氈帳,數百匹馬拴在胡楊木上,低頭嚼著草葉,而或站或坐的,盡是匈奴人!他們在磨礪鐵刃,或調試弓弦,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姑翼抵達最大的帳篷前,醍醐阿達已在此等候多時,他辮發尖梢上綁著一根人手骨做的飾品,正細心擦拭自己的匕首。


    “僮仆都尉。”


    姑翼拜倒在醍醐阿達麵前,以額觸地道:“漢使已入城!”


    “很好。”


    醍醐阿達將匕首收起,一甩發辮站立起來,他臉上多了一道疤痕,那是以刀刻麵發誓留下的痕跡。都是因為去年冬天,在鐵門遭受的奇恥大辱!


    奴役西域諸國的僮仆都尉,竟被一千漢軍打到家門口,還眼睜睜看著他們,在門外築了一座關城?


    對匈奴而言,鐵門的通道太重要了,是日逐王進入西域南北的咽喉,如今咽喉被卡斷,便隻能眼睜睜看著漢軍在北道屯田駐軍。


    如此持續幾年,匈奴將丟掉大半西域,每年獲取的賦稅金鐵盡失!


    所以,犯下如此大醍醐阿達,罪當死!


    好在日逐王仍給了他將功贖過的機會,開春後,醍醐阿達帶著四百名最勇敢的匈奴戰士,從日逐王部的夏秋牧場,後世的巴音布魯克草原向南進發!


    在巴音布魯克草原和龜茲之間,隔著巍峨天山,飛鳥難越。但在山係溝壑之間,依然有一條不為人知的羊腸小道,這便是後世著名的“獨庫公路”。


    獨庫公路的風景冠絕新疆,雪山、峽穀、石峰,蜿蜒向上的盤山路,但放在古代,給人的印象隻剩下艱難險阻。


    高山上的冰雪久久不化,刺骨寒風中,醍醐阿達帶著勇士們,牽著耐寒的馬兒艱難前行。他們翻越了讓人望而生畏的鐵力買提達阪,穿過由龐大紅色山體相夾形成的天山大峽穀,走了整整二十日,磨破了幾雙氈靴,才抵達龜茲北部的龍池。


    光是翻山越嶺,便有數十人為此付出了生命,減員達到十分之一。


    抵達龍池後,便進入了龜茲人的地盤,龜茲一直與匈奴若即若離,前年更坐視傅介子襲殺匈奴使。


    但賴天之福,近來事情出現了變化,一向自詡為西域城郭大邦的龜茲,遭到了大漢的輕慢。


    曾是龜茲人質,地位猶如龜茲王奴仆的賴丹,如今做了漢官。他不僅索取了龜茲東境的輪台、烏壘,還出言不遜,這讓龜茲王十分憤怒。


    而失去了領地的左力輔君姑翼,開始為匈奴遊說龜茲王:


    “賴丹本臣屬吾國,今佩漢印綬來,迫吾國而田,常恨龜茲,必為害。今日奪龜茲兩城,明日便會如對付樓蘭那樣,將龜茲肢解分割。”


    “龜茲北道大邦也,可與匈奴單於為昆弟,何苦做漢人奴婢?大王國中勝兵萬餘,加上匈奴相助,對付賴丹麾下三百漢兵,重奪輪台、烏壘,如同將手掌翻過來那樣簡單。”


    “之後再東進襲擊渠犁,與日逐王、焉耆、尉犁、危須及烏禪幕部、伊蠡王的上萬人馬夾擊,何愁鐵門不開?”


    就這樣,漢軍重新占據輪台烏壘,準備與烏孫聯合,而匈奴與龜茲的合作,亦在龍池談妥。


    當中原的最後一位縱橫家主父偃,早已化作枯骨時,漢匈的使者們,卻仍在在西域合縱連橫。


    戰爭已經開始,在一方徹底被打趴下前,便沒有停止的可能。


    姑翼鼓動醍醐阿達道:“龜茲王說,一年前,漢使傅介子不經龜茲知曉,便乘夜襲殺日逐王的使者。”


    “而今日,便是複仇的良機!龜茲願為僮仆都尉開門,襲殺漢使。”


    “不。”


    醍醐阿達卻不為別人做刀子,他笑道:“吾等隻在一旁督戰,殺漢使,得由龜茲自己來動手!”


    姑翼是鐵了心站在匈奴一邊,龜茲王卻不一定。這老朽搖擺慣了,說不準在達到目的後,就再度反悔,將襲殺漢使,進攻輪台的事全說成是匈奴所為。


    得逼他們從一開始,就沾上更多的血。


    醍醐阿達又問道:“還有那烏孫公主瑤光,龜茲欲如何處置?”


    姑翼早有計較:“龜茲王子絳賓心儀烏孫公主,如今公主來到龜茲,而去大漢的通道卻起了戰火,為了公主安全,何不留她多待些時日?”


    “待過上數月,她與龜茲王子相愛後,便遣使前往烏孫求親,僮仆都尉以為如何?”


    “烏孫會答應?”


    醍醐阿達深知,烏孫與匈奴為了天山以北的肥沃草原,近年來時常爆發衝突。加上昆彌翁歸靡愛解憂而不愛匈奴公主,對解憂言聽計從,這才會背匈奴而附漢。


    姑翼笑道:“漢公主解憂定會不從,但烏孫國,也不是她一人說了算。”


    烏孫國內形勢十分複雜,草原和民眾被劃分給不同貴族統治,烏孫昆彌並非一言九鼎。


    如今,烏孫實際上一分為二,除了昆彌翁歸靡控製赤穀城和夏都昭蘇牧場外。前代昆彌的太子泥靡在七河流域,在漢匈間持中立態度。昆彌的左夫人,匈奴公主與其子烏就屠,也有一定勢力,心向匈奴。


    當西域形勢對大漢有利時,解憂公主或許還能出些聲。


    而當形勢徹底偏向匈奴時,哪怕公主再心念故國,也孤掌難鳴啊。


    這姑翼和龜茲真是打了個好主意,借匈奴之手驅逐漢軍,又與鄰國烏孫聯姻,如此便能保住他們北道大邦的地位。


    僮仆都尉倒是有心索要瑤光公主、萬年王子,帶迴日逐王庭為質,但龜茲定不會輕易放手,也隻好作罷。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對了,那漢使如何稱唿?”


    “名為任弘,旁人稱之為任謁者。”


    “任弘,任謁者?”


    醍醐阿達摸著發辮,聽這漢名發音,和那個築了鐵門,羞辱匈奴的“任侍郎”是同姓,怎這麽巧!


    “莫非任弘和任侍郎是……兄弟?”


    算了算了,先抓來問問再說。


    於是醍醐阿達問道:“漢使如今在做何事?”


    姑翼笑道:“譯者告訴我,漢使剛到龜茲,就詢問城中可有妓女,還讓兵士去將一整條街的胡妓都包下,帶入館舍作樂。”


    “真是不知死期將至!”


    醍醐阿達哈哈大笑:“極好,漢人人數雖少,但甲胄精良,強攻恐怕要死傷許多人。就讓他們縱情女色,毫無防備。”


    “待日暮後,汝等借口龜茲王邀約入宮飲宴,將那漢使任弘從館舍裏引誘出來,交給我,使其失去首領。再進攻館舍,將漢人一個不留,統統殺死!”


    醍醐阿達摸著臉上的疤:


    “這三十餘名漢使吏士的人頭,便是龜茲與日逐王血盟的祭品!”


    ……


    與城北胡楊林裏的密謀不同,安頓漢使的館舍裏,卻是另一幅不同的場麵。


    整條街上的胡妓,幾乎都被招來了。


    她們中,有龜茲窮人女子沒有生計,淪落而成的女妓,剪發披肩。也有主要由粟特人經營,專門接待往來商賈的舞姬,打扮得花枝招展。


    胡妓們平日裏穿梭於酒肆中,為客人斟酒,唱歌跳舞,在客人少的時候,還要在家門口招攬顧客。


    當然,有時候也提供上門服務。


    眼下,十餘女子在館舍院子裏站得滿滿當當,都挺著胸抬著頭,等待麵前年輕漢使挑選。


    和舍不得花錢的粟特商人不同,在胡妓眼裏,來自大漢的使團吏士都出手闊綽,畢竟是盛產絲綢的國度,而絲綢,便是龜茲的貨幣。


    更別說,若是能被尊貴的漢使看中,伺候他舒服了,定能得到更多絲帛作為報酬。


    所以每個胡妓都在盡力展現自己,突出自己的優點,或豐腴的部分,或纖細的腰肢,或撫摸著修長的脖頸,對漢使含笑引誘。甚至有人當場提跳起了胡旋舞,一時間,百花競放,爭奇鬥妍。


    而幾個龜茲侍者,則在低聲打賭,猜漢使會挑哪個。


    “我猜他會選那車師女,我試過,她真不錯。”


    “我猜是要那個月氏女,要價最高,沒幾人付得起。”


    任弘的目光,在眾女中移動,她們年齡從十三四到三四十,瞳色從黑色褐色到綠青藍,高矮胖瘦皆不同,整體質量還不錯,真是很難挑啊。


    幸好他已經知道,自己想要誰了。


    任弘的眼睛,最終定格在一個胖胖的胡妓身上,是這個人沒錯吧?


    卻見這胡妓,穿的倒是不錯,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都是質地不錯的布料。


    但身材卻早就走了形,哪怕她盡力吸著,飽滿的肚子依然凸了出來。臉上更敷了厚厚的胡粉和胭脂,似是想用來掩蓋自己衰老的容顏,但如此一來,本就醜陋五官更加可怖,發色也怪怪的,應是假發。


    長成這樣還出來做妓?年輕貌美的胡姬們都十分鄙夷。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在一般人看來,這白給都不要的醜胖胡妓,卻偏偏被漢使挑中了!


    “就你了!”


    漢使似是喝醉了,踉踉蹌蹌地上前,將那胡妓拽了出來,攬著她的粗腰,哈哈大笑著拉進屋子裏,然後一腳踢上了門!


    看熱鬧的龜茲侍者目瞪口呆,院子裏的胡妓也麵麵相覷,這漢使,莫非是有不同一般人的愛好?


    本以為,還可以招待剩下的吏士,卻沒想到,將她們找來的盧九舌,卻拍拍手,隻提了一個要求。


    “別愣著,都跳起來!在院中且歌且舞!”


    眾女不情願地跳起雜亂的舞,用不同語言唱起斷斷續續的歌,這些歌舞聲,掩蓋了漢使吏士在各自屋中的披甲之音。


    而那間緊閉的房門內,任弘也在目光炯炯地看著被拽進來的胖胡妓。


    當她取下假發,抹去臉上厚厚的胡粉後,你就會發現。


    這不是一普通的坦克,而是輛粟特坦克!


    一個戴著假發,匆匆刮去胡須,化妝成胡妓的粟特人朝任弘下拜作揖。


    “拜見任君!”


    任弘卻沒答應,摸著背後的匕首,靠近後仔細看了看。乖乖,他發現,不同種族的人看對方,真的有臉盲症,這人刮了濃須後,真就認不出來了!


    沒法子了,隻有一件事能證明他的身份。


    “芝麻開門。”任弘低聲道。


    “芝麻開門!”


    粟特人立刻應答。


    “史薩寶!”


    “任君!”


    暗號對上了,兩人都十分激動,如同接頭的地下黨,緊緊握住了對方的手。


    “史薩寶!果真是你。”


    任弘在前來龜茲等待烏孫使團前,因為心中不安,便讓路過輪台的粟特人替自己給在延城的史伯刀帶去問候。這隻是一子閑棋,不想今日便用上了。


    龜茲城中是否有鬼,已經投靠大漢的粟特商賈,應該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他看著史伯刀光禿禿的下巴:“你的胡須……”


    史伯刀哈哈笑道:“無妨,都獻祭給烈火了。”


    話雖如此,但任弘知道,粟特人對胡須十分看重,史伯刀這樣做,真是下了血本啊。


    史伯刀也是太過情急,這才親自出馬,他顧不得細說,急促地對任弘道:


    “接到任君傳訊後,我便注意到了,龜茲城中有鬼!”


    “近日來,第二重城不再容許人出入,據我賄賂守衛得知,裏麵盡是兵卒,就等漢使到來。我的商隊中,昨日還有人看到有匈奴使者從北城門出入。”


    “大禍將至,任君,今夜萬萬不可入宮赴宴,否則一入中城,必為龜茲人所害。現在帶著吏士們衝出龜茲城,還來得及!”


    “不,恐怕來不及了。”


    任弘摸向腰間的刀,因為他聽到,外頭眾胡妓的歌舞聲。


    忽然停了下來!


    有龜茲譯者在館舍外大聲喊道:


    “龜茲王邀請大漢天使入內城飲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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